在大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具乳白色三角钢琴,若是有心人仔细看那斜翻的琴盖,可以看到上面一个鎏金的英文签名,写着“雪雁1973”几字,正是当世的钢琴名匠小施特劳斯历时十年亲手打造的收官之作,此琴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誉为“天籁之琴”。高亮度的烤漆面板上反射出了一张明艳动人的女子面庞,一头长发如丝绦一般垂下,纤细的手指微张,轻柔的落在那一排高低黑白的琴键上,双手错落间,一曲琴音缓缓奏出,轻若柳絮飘飞、缓若仙境漫步,弥漫在整个木舍之内,音若湮薰,仿佛挡住了天空中隆隆作响的惊雷。
大厅西面摆放着一张四方桌、两把雕花圈椅,俱是用最上品的紫檀木雕琢而成,显得静穆而沉古。宫装女子手捧着紫砂壶茶杯,低头细细品着,不急不慌的等着年轻男子答复。
而年轻男子似乎有着别样的考虑,并没有第一时刻便对宫装女子的邀请作出回应,而是缓缓抬起了头,打量起大厅内目光所及处的几面墙壁,墙壁上很有讲究的挂着一些山水字画,大多是绘画或赞美泛湖的景致,当然也有一些歌物咏志之类的诗词,看纸质似乎都很有一些历史。
年轻男子带着一丝趣味的看着,并没有过多去想这些字画究竟有多少历史,又有多少孤本真迹。想必这间背景神秘的天一阁主人,不会屑于用一些临摹赝本来充当门面,也定有其独到的方法来保存这些字画不被湿润的水汽侵蚀。
既来之,则安之,赏且自乐,仅此而已。
纵使如此,暴风雨中的宁静,也只是触地前千分之一秒的明镜,破碎于转瞬之间。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当年轻男子看到正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副颇有些年代的字帖时,一直以来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也不由为之一动,脱口而出道:“兰亭序?”
兰亭序,天下第一行书神帖,最后一次见诸于历史记载是在唐朝初年,唐太宗用计从王羲之七世孙的弟子辨才和尚手中要来了兰亭序的真迹,此后便将它束之高阁,不再为世人所闻。历史学家们为了此书究竟是为唐太宗和武则天这两位帝王中的哪一位陪葬而争论了几十年,却没人能料到它竟然静静的躺在这天下第一阁中,就这样无遮无掩的挂在墙上,丝毫没有理会外间的风吹雨打,独自笑看人世沧桑。
对面的女子此时也若有若无的探来了一道目光,她想听听年轻男子要说出怎样的一番话,来评价这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实,似乎先前那一阵的沉默让她有些隐愠,而这幅让人意想不到的字帖正好是一个让年轻男子失态的机会。
然而事与愿违,殊不知这个男子接下来的话本身就出乎了她的意料。
“应该能值不少钱吧?”
话音不愠不火的从对面传来,使得对面女子目光一瞬间变得惊讶起来,似乎没想到以年轻男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居然提起“钱”这个字来还是如此市侩,一如刚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那样直白。稍一迟疑后她自嘲的一笑,不知是否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个男子的了解并不如原本想象中的那样充分,便又回过了神来,重拾起那副心无旁骛,古井不波的神态。
年轻男子原本散漫的目光随着对面女子的变化也变得专注起来,凝视着她那薄纱下依稀透出的美丽脸庞,嘴唇微阖,喉结耸动了两下,似乎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因而声音也变得坚定起来:
“你亲眼看过洪水肆掠、骨肉分离的场景吗?我见过。共和四十八年那场百年一遇的洪水,我当时正在五道门,亲眼看着上游奔腾而下的洪水冲破了大堤,卷走了防洪堤上所有的驻军士兵和普通百姓。洪水过后,我再回到那里,眼中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人们捧着逝去亲人的遗像声嘶力竭的悸痛。”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男子喃喃的说了这一句,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惨景,眼珠微微一动,看向了场中央正在弹奏的白衣女子,端坐在乳白色聚光灯下,朦胧的水汽在身边萦绕着,恍若天仙。女子若有灵犀的在一段琴曲尾声稍加停顿,迎着他的目光轻轻一笑。风之精灵似乎也被这轻颦笑颜所感染,而忘记了继续施展它大自然的咆哮,刹那间云淡风轻。
“我不知道今日所做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更不知道要把这一切扳回来究竟能有几分把握,尤其是…”男子回过了神,似乎不经意的看了一眼窗外,并没有接着往下叙述,而是话题一转地说道,“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滂沱大雨,我脚下是被摧毁了的废墟,耳边呼啸着的是狂风暴雨。”
“那一年,我才十二岁,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一些自己认为对的事,那不是什么悲天伶人的慈悲心怀,只是本能,人性的本能。”
琴声从那天籁之琴中又一次响起,与之前相比不同的是,少了一分温婉润肠的和煦,而多了两道凄美悲怨的冥冥之音,似乎是顺着男子略带沙哑嗓音对往事的回顾,而重历着那段人间地狱般的岁月。
桌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摆放着一盆应景的白云松,手指般粗细的枝条上长着四季长青的密密针叶,而它的根部则插入了花盆的湿润泥土里,尽情吸吮着内中的养分。
“尘归尘,土归土,如果说,百年之后我们都不过归于眼前的这一堆泥土,那么又能为这世界留下些什么?”年轻男子指着那盆中泥土,自问自答道,“唯有正义。”
木门应声被轻轻推开,一道高挑的倩影挟着风走了进来。这个女子扎了一头蓬松的马尾辫,耳朵上戴了一个微型耳机,穿了一身黑色的修身风衣,一条紫色的绸质束腰系出了修长的身形,脚上穿了一双长筒皮靴,皮靴以上露出一截如同莲藕般嫩白的肌肤。女子很有活力的走在屋内木质地板上,对着大厅中央弹奏钢琴的长发女子微一点头,便疾步走到了临窗年轻男子的旁边,驻足停下,低下头小声地说道:“前线传来消息,台尔庄失守,泛湖守备司令部决定立刻召开联席会议,商讨接受联盟军队的通告事宜。”
天空中炸起一声隆隆的惊雷,斜地里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木屋内各人不同的表情。年轻男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消息,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意外。只见他在对面女子的注视下不慌不忙的端起茶杯,将杯中水一点一点的喝完,然后微闭着眼睛似乎在唇齿间回味了一下茶味的醇厚回香,意犹未尽的轻叹了一声,这才放下杯子站起身,接住黑衣女子递过来的呢子大衣穿在身上,将一顶黑色的礼帽拿在胸口,右手食拇二指放在帽檐上对女子致礼为意道:
“看着这泛湖的雨,让我想起了理学大家朱老夫子在六十年前提出存续礼仪时说的,当人们被迫接受生活于暗的法则时,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在漫漫长夜中守候那划破长空的一线光芒。盖因为我们的坚持,是为了让后人知道,孰对孰错。让这世间公平正义的理想,存续于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代,直到地球不再旋转,星河不再璀璨。纵使千万人放弃,吾亦独行于世间,至死至终。请将这番话替我向他转达,若果将来有机会…我们战场上见。”(新书上传,求推荐、求评论,这对俺的创作至关重要,拜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