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府派人来传话说老太爷提起沈如萱与梅翰林家的婚事,圣上并未立即发话,只摇了摇头说此事容后再说,慕容中头一次在皇上面前吃了瘪,但天子之威难犯,他也只得回来等消息。
当天晚上慕容中就传唤了梅翰林,梅翰林满口答应婚事,慕容中心头才舒了一口气,他虽不知道天子心里在想什么,但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想来皇上也没有理由反对他们两家两厢情愿。
大夫人听闻消息,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但又想着皇上没理由反对这桩婚事,况且自个父亲在朝中一向德高望重,皇上不至于为难父亲,但事未定,心总是悬着。
……
是夜,微风拂帘却是一片清凉,康仁阁内寂静廖廖,烛火微微,白桃见老太太身体才刚恢复一点,就忙了将近一天,一到晚上,她就帮老太太整理好铺盖,点了安息香自己便守在了屋子外头的凉榻上睡着,只闻得一阵香烟拂过,白桃便睡得深了。
老太太躺在床上似有不安,她忽然觉得口有些渴,便唤道:“白桃……”叫了两三声,并没有人答应她,她微有怒意,暗想着就算白桃不来,那平日里守着的小丫头们却去了哪里,拖起沉重的身子,她欲坐起来,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今儿个上午,她着实气愤,那个慕容老东西跑过来不咸不淡的说着些话,她听着就觉得刺耳,不过是仗着慕容世家的地位硬气罢了。
“嘎吱……嘎吱……”屋门忽然随风而响,在寂静的夜里越发显得有些诡异可怖,她好似听到屋外有种类似夜枭的哀鸣,她心一惊,声音便了高了几分,“白桃……”
回答她的依旧是漫无止尽的寂静,门枢在缓缓转动,有风从窗户口里钻了进来,吹到幕帘荡漾起伏,回首去望那窗外树影幢幢,她怒喝一声道:“人都死啦?”
老太太欲撩开帘帐,忽听得一句:“老太太……”
那是个陌生的却又有些熟悉的久远的声音,带着凄厉的乌咽之声,老太太浑身冒起阵阵冷汗,她强作镇定道:“谁?”
忽然有一道虚实难分的黑暗影子在帘幕里晃动,行踪难捉摸,那声音咯咯一声发出尖利的笑声:“老太太,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唉……”
一声长叹,带着令人恐惧的绝望,老太太惊骇交加,全身毛发都要直竖起来,她颤抖的手缓缓在床前摸索着,只触到一片冰凉,手里便握着一把闪着青光的剪刀,老太太猛地坐直身子,抬起手,将剪刀对向纱帘之外,“谁?有种你就出来,别装神弄鬼?”
“咯咯咯……”那声音又传来一阵笑,“老太太,原来你也会害怕,当年你将我沉井不是厉害的狠么?”
恐怖迅速在老太太心里蔓延,她握着剪刀的手已颤抖的握不住,她嗫嚅道:“赛……赛姨娘……”
门窗随风一起吱呀吱呀的摇晃,穿进来的风吹到老太太身上,吹了她个透心凉,身上冷汗经风一吹,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那床头前微火点点的红色蜡烛被风吹灭,屋内只有淡白月光射了进来,那人凄厉的笑道:“老太太,你知不知道那井底下有多黑,有多冷?我好难受,我好冷,我的身子被冰凉的井水浸的发白发胀,我头发飘在井水里湿漉漉的,你想见见我么?”
老太太满头满脸全是汗,口里喘着粗气,人往床后头退去,风声笑声声声入耳,兴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近来她越来越相信神鬼之说,她想将行就朽木的身子蜷缩到一处,她觉得冷,无奈身子太过僵硬,全身的每个关节已僵硬到不再能伸屈自如,手中的剪刀还紧紧握着。
“咣当”一声,她将床头的白地黑花词文长方形瓷枕往地下一掷,发出尖锐刺耳瓷器碎裂的声音,她怒道:“是我将你沉了井又如何,当年你肚子里还怀着那个看门小厮的孽种,那是我们沈家的耻辱,若不将你和那孽种一并除了,岂非要在我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上抹黑,你死了那么多年,如今还阴魂不散的想要来害我,除非你弄死了我,不然明儿我一定请最厉害的法师收了你这具残尸骸骨,再打散你的灵魂,叫你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那声音微有一怔,沉默半晌,老太太忽然哈哈一笑:“怎么?怕了吧!当年我能治死你,今儿我一样能对付你?就算你要寻人报仇也该去找那慕容湘兰,若不是她,我也不会杀了你,更不会杀了我那还未出世的亲孙儿……”
“是么?”另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仇人要一个个的杀才行,今儿我们来了就不怕你会再作怪,我本不想找你,可恨你一二再再二三的想害死我的女儿,我的阴灵在那世不得安宁,这才求了阎王爷让我和赛姨娘来这阳世走一遭,好叫你恶有恶报。”
“谁?你又是谁?”老太太惊魂未定,忽喇喇的又听见另一个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声音,她一紧张,手中的剪刀不小心落了下去,尖锐锋利的尖角刺入她的大腿处,血点子延着尖角处渗了出来,她顾不得痛,立马将剪刀拔出复又握在手掌心里,抖嗖嗖道:“你们想怎么样?”
“索命!”那声音一出口就有个披头散发的白影子晃了出来,头发已长长到了脚底,透过薄薄纱帘能看到那人眼睛里有鲜红的血在流淌,那人将发丝一撩,老太太惊叫道,“南宫晚。”
老太太将手伸出纱帐之外,将剪刀口对准外面,苍老的身子再经不得这番吓唬,偏偏今晚她身体出其的好,怎么吓都吓不晕,她瞪着大眼,满脸的皱纹堆砌如浪,她镇声道:“我并没有害死你,你为何要来找我?”
“你日日夜夜想着法儿想治死我女儿,她从来没有碍着你什么?为何你就不肯放过她,若不是你一再咄咄逼人,我又何须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你索命?”
老太太神色大变,直指道:“你和你那个该死的女儿都是个祸害,你不就应该嫁入我沈家,更不应该祸害我的几个儿子,你个前朝余孽。”老太太说着又哼了两声道,“我真恨那平南王剿灭了前朝皇室三百八十四口余孽,怎么就让你这个贱人逃脱了,你逃也就罢了,为何要逃了我沈府,若让当今圣上知道我沈府窝藏前朝余孽,那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唯有你和你那贱女儿死了,这一切才可以烟消云散,更何况你那个贱女儿还不定是谁的孽种,你根本就不应该生下她这个祸害。”
老太太一口气说完,那喘息声便急促了起来,手腕上的金丝镯反射着冷寂幽光,那隐秘压得她透不过来气,她深恨南宫晚,这个祸水就是来残害她沈家男人的,伯晏,老二,乃至于那个颠三不着四的老三都被这祸水迷的神魂颠倒,伯晏和老二甚至为这个祸水忤逆她背叛她。
她每每想到自个的亲儿子为了南宫晚挡了那一刀,她就气的恨不能将这祸水用牙生生的扯碎撕烂,可伯晏那样的跪在地下求她,老二甚至拿自己的性命相要协,她唯有妥协了,况且木已成舟,她只能干眼看着,心里的恨却一点点积聚起来,直积聚到一个让她难以忍受的重量,南宫晚死了,她很高兴,但南宫晚的一双儿女还在,这都是祸根,不除不能避祸,沈景楠也就罢了说到底还算她沈府的嫡孙,而沈如意是个孽种,她虽没有十足把握,但心中早已存了最大的顾虑和疑影。
过去,她放纵杜氏暗中给沈如意下慢性毒药,不过是想借着她的手致死如意,就算事情闹破,也与她无干,老二也怨不得她,谁知道就是这斩草不除根,才留下今天这样的大患。
她悔之晚矣,今晚想必自己也不能躲过这两只恶鬼的纠缠,索性就同这两只恶鬼拼了这条老命,她想冲下床去,只可惜身子却虚软的动弹不得。
如意正想再问她,忽听得远远的屋顶有阵阵细琐声音传来,她一惊,连忙拉了一下假扮成鬼的如芝冲着她嘘了一声,迎着光却发现如芝目光溶溶,却是泪。
如意赶紧伸手往屋顶斜上方指了指,如芝拭了泪,静下心来去听,好似有人踩着屋顶的瓦片,正渐渐的朝这里走来,如意也不敢再装鬼,此时若走出去兴许会惊动屋顶上的人,如芝伸手将她一拉,二人躲到一隐秘的暗槅子里,二人透过暗槅雕花抬眸望着黑压压的屋顶,过了一会,那屋顶处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有人掀开了一片瓦,拿着一根长竹管子朝屋内吹出一阵淡绿色烟雾。
老太太在床上还挣扎着想要起来,忽然听不见二鬼的声音,那心里也有了疑惑,难道那两个鬼给她吓走了不成,刚想拭汗,屋内香烟弥漫,她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人却清醒,干瞪着眼全身不能动弹。
因着如意和如芝装鬼吓老太太,想借机逼她说出实话,却又怕她实话还未说出就自个吓死了,所以如意另下了点振奋精神,保命提脑的药,是以纵使屋子里迷香雾气弥漫,老太太也未完全昏睡。
如意赶紧拿了些药抹在如芝和自己的鼻子下方,以防自己中了迷香,刚抹完就见那屋顶上的人从上空直接跳了下来,一个黑影稳稳落地,他在屋子里乱转了几转,然后就开始不停的翻箱倒柜,如意和如芝一开始以为来人是为财的,可看着却不像,那人明明翻了老太太一箱珠宝,却碰也不碰,好像在找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风还在哗哗吹着门窗乱摇乱晃,如意和如芝挤在暗窄的槅子里,怕过不多长时那人就会搜寻过来,不过就算来了也不怕,如意的手里可有一把的毒药对付他,她只是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为何夜闯康仁阁,正暗自想着,老太太忽然发出了一丝声音,那人浑身一抖,直接冲向床边,脚下却被碎瓷片割伤了,顾不得疼,他透过微光看见老太太正瞪着双眼盯着他。
他正愁找不到东西无法交差,直接将刀架在了老太太的脖子上,冷声哼道:“老家伙,快说,那封信到底在哪里?”
老太太躺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好好的两个女鬼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个蒙着脸的大男人,难道刚才她出现了幻觉,现在才是真的,她动也不能动,只冷冷的翻眼看着那蒙面人道:“是慕容湘兰派你来了?”
“你这老家伙真够厉害的,这么重的迷香都迷不到你,正好,快说!再不说老子割了你的两片嘴皮子。”
老太太见没了鬼,却多了一个刺客,想来必是慕容湘兰派来找信的,那个不知死活的贱女人,大胆到都骑上婆婆的头上拉屎拉尿来了,她僵硬着脸,并不说话,只缓缓的闭上眼,从口里吐了一句话出来:“你若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保管那封信明儿就出现皇上面前,呵呵……想跟我斗,还嫩了点。”
蒙面人愣了两愣,气愤的咬了咬牙手里用了几分力,刀口划破老太太松驰的颈部肌肤,只恶狠狠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老太太忍着痛只冷冷道:“反正那阎王爷派了两个厉鬼来索我命,我也活不长了,不过那慕容氏满门想陪着我死,我欣然接受。”说着,又哼了两声。
蒙面人眼色一暗,犹豫起来,忽然他将老太太揪了起来,又重重的扇了老太太两个大耳光道:“你敢骗我?我杀了你,你还有何本事将那封信交给皇上。”
老太太嘴角边流出唇来,她咬了咬牙,从喉咙底里咳出一口浓痰来,朝着蒙面人重重的“呸”了一声,那蒙面人往旁边一闪,又伸手打了老太太一个大耳刮子怒道,“恶心人的老家伙。”
老太太冷冰冰道:“你要杀就杀,你回去告诉那慕容湘兰,若我手里没有制她的法子也不会劝她回来当这个家,她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叫她试试慕容世家被诛灭九族的滋味,哼哼……一家子反骨,竟妄想着谋反。”
蒙面人愤恨的注视着老太太绝然的脸孔,那张苍老成枯朽的脸上还荡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蒙面人与她对视几秒,手里的刀渐渐松了下来,老太太继而道:“怎么?不敢与我这要死的老婆子陪葬?”
蒙面人正要再扇她耳光,老太太眼色一沉,竟叹了一口气:“说到底慕容湘兰是萱儿的母亲,我侯府的长房大媳妇,只要她听话,我也不会叫她为难灭了她全家,但若这种事敢再犯一次,休怪我无情无义,到时候就算赔了我沈府满门,我也必不会叫她慕容家好过。”说完,又啐了一口道,“滚——”
蒙面人沉思半晌,骂了老太太一句:“老杂碎。”然后就消失在茫茫黑暗里。
老太太得意的笑道:“这慕容湘兰终究不敢拿整个慕容世家来赌,真真可笑!敢跟我耍心眼子,她还嫩了点。”说完,就觉得浑身酥软的难受,那眼睛好似睁不开似的疲累,却怎么也睡不着,忽又想到刚才那可怕的鬼,她心又开始跳的厉害,她不怕被活人杀死,反正她都是要进黄土的人了,可她怕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日日被厉鬼纠缠,叫她永世不能轮回,没有了来生,更怕就算有来生下辈子会投入牲畜道,成为人们手中的待宰的鸡鱼猪羊。
可刚才的鬼究竟是真是假,是虚幻还是她心底生出来的噩梦,她一时间分不清了,若真有鬼,那两个鬼好好儿就消失了,若没有鬼,怎的这般鬼气森然的立在她面前要索她的命。
看来,明日势必要请大师来府来驱散那些个妖魔鬼道了,就算真有鬼,也叫大师打散她们的灵魂,让她们永远不都能再缠着自己。想着,老太太身上吊命的药效过了,她浑身一软,眼一闭就倒在了床上。
如意和如芝走出槅子只觉得心惊,如意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娘亲竟然是前朝之人,但到底是何身份她也不得知,听老太太这话,父亲和大伯都是知道的,可又想到老太太说她不定是父亲的女儿,她心内一阵酸痛,父亲待她很好,怎可能她不是父亲的女儿。
如芝知她心中所虑,拉着她手儿道:“三妹妹,老太太的话听不得,她明明知道我娘是被大夫人所害,还污蔑我娘肚子里怀的孩子是孽种,她那样说你,必也是污蔑,二叔待你那样好,你怎会不是他亲生的。”说完,又叹道,“原来我娘死的时候肚子已有了孩子……”
如意不想今日真够逼出了一些事,老太太到死都不肯忏悔自己犯下的错,一味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实在是可恶之极,但老太太手里竟然捏着慕容世家的死穴,她必要想法子将那封信弄来,日后那就是掣肘慕容满门的利器,她拍了拍如芝的手道,“二姐姐,死者已矣,你也不能太过伤悲,这会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
二人因怕人多反会暴露目标,所以身边一个人都未带,冬娘和莲青早急的在屋子里乱转,见如意回来了,二人总算放下了心,又见如意疲累万分,也不敢多问,连忙服侍着如意睡下,如意辗转难眠,怪道老太太跟杜氏说平南王是她的仇人,想必当日平南王绞杀前朝余孽的时候,那里面有自己至亲之人吧?
躺在床上,前世今生种种事情仿佛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前世如噩梦,再睁开眼,她必要拨开所有云雾,心房深处如火燃烧,眼中有几许湿润,为娘,为父亲,为楠儿也为她自己的前世今生,隔着水雾,一个个人影恍似被拉长。
等父亲回来,她必要问清所有事实真相,她相信父亲不会再瞒她的,既然她知道了冰山一角,父亲再没有瞒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