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早把家中上下一干服侍的人均叫到了院中,裴扬传唤一声,片刻便都到齐了。望着院子里乌压压的一群人,再看看花厅里空空荡荡,不禁暗自叹息,这宁荣二府委实太过奢靡了。心下虽波澜起伏,裴扬面上却是一片沉静。先是叫了焦大上前,温言安慰了几句,复端起了茶盏,看着贾琏贾蓉二人,悠悠道:“忠心的奴才固然已经上好,不过另有种为人在其上,例如焦大以及老管家,不止忠心,亦能挺身说出主子的不是,规劝主子,更是大善。古人有云: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焦大听到小主子如此言语,心下激动万分,口中不住的念叨着祖宗保佑,老国公在天有灵,又急急对着祠堂的方向重重跪下,不住地磕头,面上更是涕泪交加。裴扬不禁有些感动和心酸,亲自起身扶起焦大,当众把每日府邸巡逻监察的差事交给了焦大,随即命他站在自己身后。贾蓉和贾琏这些日子已为人处世大有长进,自然明白裴扬的意思,只暗自交换了眼色,又点了点头,不再动作,端看裴扬接下来如何处置。
裴扬却是八风不动,只淡淡命管家照着名单宣读家中仆役,按照往日的完成情况对素日兢兢业业,从不怠慢的安分家仆一一打赏。随即却是面色一冷,挑挑眉头,扬声喝道:“金二,给我滚出来!”奴仆中一人立时上前,跪倒在地。却见那人体型庞大,圆滚滚的身子上裹着件蓝色暗纹的绸缎衣裳,腰间佩着一方质地上乘的玉佩,水头极好,看起来端的体面非常,比起裴扬一身淡色衣衫,竟更为富贵,任谁都看不出只是一家奴罢了。金二觉得头上主子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他脸上刮过,不由暗暗后悔,竟是忘了掩饰便匆匆入府。“金大爷可是威风得很啊。”裴扬冷笑言道,随即端起了茶盏,轻轻吹了吹茶盏里浮起的茶叶,方抿了一口。
金二心中一紧,想起了老爷最近的雷厉风行,数次张口想要辩解,却讷讷地不知从何讲起,汗水不断地从那张已被肥肉挤得看不出眼睛的脸上滴下来。这金二乃是负责府中采买的,他不仅以次充好,贪没府中银钱,更是仗着宁国府的权势为非作歹,弄得商贩苦不堪言,均是敢怒而不敢言。杨管家得到裴扬示意,上前一步,将金二的所作所为如实道来。金二心中大急,本来欲强辩几句,却听裴扬冷哼一声:“鸡蛋一两钱一个,是金子下的蛋吗?外面不过五文钱罢了,还是觉得主子不知世事,可以任你们像傻子一样欺骗?”说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脸色阴沉,直吓得一干奴仆哆哆嗦嗦,那金二更是全身发抖,一言不发,只磕头如捣蒜。
裴扬此时再抑制不住心中怒火,把账本劈头盖脸地摔到金二脸上,又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头立着的人群。此时奴仆中负责管帐的李程面色发白,浑身颤抖,也扑通跪了下来。“你倒机灵,知道自己逃不过。”裴扬讽刺地看着跪下来的李程,嘴角略微翘起,很快就淡了下去。“将这俩人打上三十板子,金二送去官府,告诉知府家中奴仆行事不轨,冒充良民,请那知府念及府上情面,悄悄料理就是了。李程既有心力内外勾结,显是闲得发慌,便卖到矿上,好生劳作罢。至于金二和李程两家,全部发卖了就是。管家立即办了此事,也好给个警醒。别以为府里不会卖人,我可不是那一味追求面子的,趁早收了你们那颗侥幸的心吧。”裴扬压根懒得理睬几人的哭诉,自有仆人将他们拉了去。此时,底下的奴才惊若寒蝉,不住的颤抖着,不过也有人因行得端正,并不害怕。
裴扬处理事情果决,又有理有据,再加上杨管家,焦大等老仆的补充,哪有奴仆敢狡辩,或打或卖或罚,又免去了众多闲职差事,最后留下了不过十之六七。“若是你们做得好,我自然有赏,可若是你们私藏祸心,为非作歹,一旦被我发现了,今日那些人的下场便是你们的下场。”裴扬看着留下来的仆从仆妇又敲打了一番,不过也命人多给了三个月的月钱,算是褒扬他们的小心谨慎。
“焦大,往日里是咱们家对不住你,我让杨管家给你备了些补品,算作我的心意。来日,府中恐怕还要多多倚仗你才是。”家事处理完后,裴扬留下了焦大,让小厮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交到焦大手上。焦大本不在乎身外之物,唯有对宁国府的一腔热血,这些东西不过是她的一些心意罢了。焦大几番推辞不过,方才收了下来。随即便请示裴扬,带着一帮老兵前去做事,整个人不见往日的推搡愤恨之态,反而精神抖擞,健步如飞。这次,裴扬还重新分配各处奴仆的领的差事,再不留清闲岗位。因而这几日裴扬并不出门,反是一心一意窝在府里,尽心尽力做个宅女,哦,现在是宅男了,只督促着各处重新上手,最多不过去家学里转转罢了。与此同时,裴扬让贾琏回了西府一趟,看看进展如何。裴扬并不放心贾赦,如今贾赦虽然不再糊涂犯事,只是离令行禁止还有很大差距,更兼荣国府为非作歹的奴才们十有八九是贾母身边的,往往仗着是府里的老人不把小一辈的主子放在眼里,依贾赦的心性能耐恐怕多是落于下风,正好也让贾琏试一试身手。
贾琏往自己家去的时候,问裴扬借了身边常用的墨砚和墨书。裴扬在心中赞叹这贾琏着实聪慧,竟是能举一反三,复又抽调几个随宁国公出征的老兵随同前去,好让荣府的一干刁奴掂掂分量,也趁势提醒贾母谁才是荣府的主人。果然,贾母虽然静居佛堂,可到底管理荣国府上下十多年,心腹耳目布满了各处紧要岗位,竟让贾赦无从下手。再者说来,贾赦并非无所顾忌,虽对贾母失望,到底念着生养之恩;也唯恐自己动作过大,给儿子带来负累;兼之不甘心让贾政一房白白得了贾母全部体己,因而不敢深深得罪了贾母,因此不仅不能如裴扬般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反倒拖拖拉拉,竟差点被一干奴仆们辖制了。
裴扬听了管家的汇报,不禁叹了口气,即使族里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这贾赦还是立不起来,真真又一个阿斗。“父亲,您既已料到此处,必有应对之法何不替琏叔叔走这一遭?”贾蓉见父亲神色极为疲惫,反倒比处置家奴更为上心,结合管家的回禀,只觉得西府的大老爷太糊涂了,忍不住问道。“蓉儿,你已正式进了学,也该好好思量鹊巢鸠占是何意?越俎代庖又是何意?父亲虽身为族长,也只是对影响族中命运声誉的大事处置一二,万万没有随便插手人家家事只说。你们日后长大成人,难不成还要为父一直在背后替你们收拾吗?”裴扬看着贾蓉,温言教导道。“父亲。”贾蓉有些慌乱,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听得裴扬言中之意,竟是打算以后不再管他,心中很是凄苦焦急,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裴扬看着贾蓉不加掩饰的依恋心焦,心中一暖,抚摸贾蓉的额头,笑道:“傻孩子,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哪里舍得抛下蓉儿?只是蓉儿渐次长大,为父也终将老去,你又何不发愤图强,让为父也享享清福?为父本不过是感叹之语,竟是惹得你这一脸的泪,跟只小花猫似的。你既有此见解,不如给我说说,这贾赦做事有何不妥?若是说得好了,今日便叫小厨房做你爱吃的菜,满足你这小馋猫的口腹之欲。”
贾蓉略有些脸红,胡乱用帕子擦了擦脸,匆忙起身,恭敬地站在裴扬面前,略略思索一番,方开口道:“依儿子看来,西府的奴才固然可恶,大老爷也行事也未必周全。西府老太太既已在族人面前丢了颜面,被父亲勒令在佛堂静修,大老爷自然应当担起责任,恪尽孝道,为西府老太太除去作恶的奴才,还老太太一方清净,也免得老太太被那一干小人连累。”贾蓉本就年幼,自是不能讲贾赦的不是,只磕磕巴巴地把所想之事隐晦说出。裴扬不由失笑,“你说的本不错。只是蓉儿,连你都明白的道理,贾赦又如何不知?他之所以缩手缩脚,不过是贪心作祟罢了。这贾赦一味忍让,只怕今后西府还有不太平的日子呢。”瞥见贾蓉略带迷糊的眼神,裴扬也不着急,只慢慢分说:“我虽做主两房分家,也只分了荣国府的公帐上的东西和库房里的财物。西府的大老爷不免有些得陇望蜀,又算计上了老太太的私房。这人一旦有了弱点,自然好拿捏。我冷眼瞧着,如今贾琏尚小,邢夫人亦是目光短浅,贪婪吝啬之辈,只怕舍不下这丰厚的体己。贾赦的心性,西府老太太想必了如指掌,照此下去,只怕这贾史氏未必不能翻身。”
“哥哥,为何不一并处置了西府的老太太?偏心自私,不识大体,白白叫人恶心。”贾琛原先只在一旁悉心聆听,只年纪尚小,自然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只觉得西府一团乱麻,那西府的叔父也是毫无担当,反倒白费了自己哥哥的心意筹谋。“处置,如何处置?贾史氏的娘家俱是明理之人,又是我们府上的老姻亲,这贾史氏也没做下王氏那般伤天害理的事情。若是不依不饶,反倒破坏了两家的情分,显得我们过于斤斤计较罢了。”裴扬娓娓道来。“好没意思,这也顾忌,那也顾忌。照我说,虽然不能为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可是为了不让玉瓶受损,竟是连老鼠都碰不得,反倒是本末倒置。”贾琛不满地嘟起了嘴巴,抱怨道。
“妹妹可是在说哥哥的不是?”裴扬不禁有些好笑,难为这丫头如此的心直口快,心下却是十分赞同,直接处置了贾史氏,便去了最大的阻碍。只是这未免太过儿戏,既是在世上行走,哪里真正由得人心意。“既如此,不妨做个试验可好?”贾琛和贾蓉都看向裴扬,眼中流露些许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