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出几分震惊,我终于明白过来,转头寻找镜子,果然看见一张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蔓延中点点红色痘痕,看上去十分骇人。翠儿姑姑没有骗我,这药果然有奇效,或许瞒不过医师,但是寻常人却是断然看不出端倪的。
更何况麻疹这样的恶疾,旁人见了避之不及,谁还敢凑上前来仔细查看呢?镜子里的女子唇角露出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镇定,听上去又带着几分颓唐和心灰意冷,“殿下也看见了,麻疹难以救治,若是此刻出宫到了水月庵,涵山公主就再也不会前来找奴婢的麻烦。而殿下这么做,也可以避开皇上的雷霆怒火。”
“我可以找太医来为你诊治,碧清,你现在去了水月庵,活下来的希望实在太过渺茫。”最紧要关头,他却松动了口风。
我都快要忘记,星河原来是这样的良善之人。他原本想要送我出宫,却不料我是得了麻疹这样的恶疾,若此刻放弃我,便是眼睁睁看我送死一般。他已经对我父亲的死心怀愧疚,这样一来,只怕是我自己弄巧成拙了。
我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告诉他真相,只得跪下来,他连忙伸手过来扶我手腕,竟然连麻疹都不避,我心底,不是不感动的,然而还是只得强忍着心中酸楚,一字一句道:“星河,请你让我去水月庵。如果能够治好,那便是我的造化。就算天命如此,能够死在宫外,我也是自由的。我不愿意死在皇宫,和我的父母分离……”
这番话七分是假的,我对父亲的感情淡薄,对沈家更是无谓有什么情真意切的眷恋。但是一提起母亲,就算有七分假意,但那三分哽咽却也是真的了。
星河的脸上是复杂而矛盾的情绪,他想救下我,却也知道一意孤行将我留在身边带来的祸患,终于,他喃喃道:“碧清,我的母亲是当今的皇后,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会成为魏国的国君。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快乐,我要学很多很多事情,念很多很多的书。母亲虽然疼惜我,一应补品流水一般送到我的宫殿,可是她从来不曾问过我,我是不是觉得很辛苦,我想不想出去和其他弟弟们一样捉蟋蟀,爬到树上去掏鸟窝。我想母亲不敢这么问,因为她怕她问了,而我撒娇对她说母后,儿子真的好累啊……她却不能满足我这一点小小的渴求。”
“直到后来父皇一时兴起,在十二岁那年将我送到沈府去学习骑射武艺。我跟着沈将军学骑马,后来遇见了你,你的姐姐们自矜骄傲,只有你一个人脱了鞋子在池边戏水,她们都嘲笑你是不知规矩的野丫头,可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像是看见一只蝴蝶落在心上,不敢动,怕你会飞走。”
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原来你真的是一只蝴蝶,一只要飞,不会停下来。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你也还是要走。”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栊在袖中的手紧握,然而不敢说半个字。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触目惊心的苦涩和无能为力,让这个原本洒脱的少年,似在刹那间成长了许多,“我明白了,碧清,稍后我会让女官送你出去。”
“对不起。”他竟然不怕我怕得了麻疹,将身子靠了过来,温柔凝视着我的脸孔,仿佛那密密麻麻的红痘疮疤,都是不存在的,“对不起,我还是保不住你。”
“星河,不要说这样的话,能够离开王宫,我一生都会感激你。”我几乎忍不住要告诉他,我身上并没有得麻疹,我只是想寻一个借口逃出宫去。
然而他站起身来,推门而去,再也没有回望。
我看见他衣袖上的金丝银线修成一朵绽开的百合花模样,那是不久之前,我为他送过去的衣衫。
我终于默然无言,有些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是错的,他不应该记得我,日后他再去水月庵寻我,便只当我是死了便是。
我瘫在地上,过了片刻之后,果然听见门外有吱呀之声,却是两个战战兢兢的宫女,“姑……姑娘,奴婢奉太子之命,前来送姑娘出宫。”
我随手从衣袖之中掏出一方手帕遮住脸孔,但鼻子和额头上鼓起来的红色痘印却因此更加可怕。这样的半遮半掩,其实并没有丝毫用处,只不过让人们猜测那张被薄纱覆住的脸,究竟有多么可怕如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