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城有点茫然地站在门槛上。
她一路跌跌撞撞过来,迷糊中不辨方向,此刻站在殿口,被温暖的地气一熏,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景横波寝殿的门口。
她有些诧异,心中空落落的,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根本不愿意来的地方。但站在寝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凤来栖的日子,想起景横波递上的人参,想起住在这寝殿西厢的日子,想起四个人头碰头一起吃饭,热气袅袅中,也曾相视而笑。
她回首,看院中空荡荡,厨房一片黑暗,毫无烟火气,而雪落无声。
那些笑语人声,已被埋葬。
她该高兴的,她抚住心口,咳嗽几声,格格一笑。
笑声回荡在殿口,听起来特别空荡。
既然来了,就进去取取暖,这也是她的地盘,整个玉照宫都是她的,她为何不敢进?
她一步跨入。
然后定住。
梳妆台前,有人衣衫如雪坐姿笔直,正自镜子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一瞬间以为是鬼,下意识要尖叫,然而那人姿态风神太过鲜明,下一瞬她就知道了这是谁,尖叫声立即堵在了咽喉里,她瞪大眼睛,手扶住殿门,惊惶犹豫,眼底渐渐浮现希冀。
此刻巧遇,是否也是一个机会……
这个想法让她忘记当初他的警告,没有立即退下,只怯怯地抬起头,望定镜中的他。
宫胤沉默着,看着镜子中的人影。
怎么能让她的影子,倒映在景横波的镜子中?那会弄脏景横波的镜子,她回来也会不欢喜的。
他手指一弹,黄铜镜碎裂。镜中明城的倒影立即扭曲歪斜不似人样。
他觉得满意。
明城站在殿口,看里面黑黝黝不清楚,并没有看清楚镜子已碎。宫胤没有立即出声赶走她,她心中燃起希望。
“宫……”她此刻心气怯弱,立即改口,“国师……想不到你在这里……你……你也是长夜难眠吗……”
宫胤不动,不说话。
如果不是殿内空气微冷,让她感应到宫胤所在的气场,她会以为宫胤在梦游。
他半夜到这里……她心中涌起切切的恨意,赶紧压下,知道现在不是发作情绪的时候。
她只能更加婉转温柔,轻轻道:“我……我不知怎地……便走到了这里……”
宫胤慢慢地擦着桌面。
明城盯着他背影,心跳如鼓,她思前想后,想着此刻他既然出现在景横波这里,想必心中自有一份留恋在,那么她若提起景横波,或许也能换他一分温柔。
内心深处她不愿提起景横波,但时势逼人,自从那事之后,她的行动范围便被限制在女王寝殿周围,她见不到外人,也见不到宫胤。心里便有万千言语,但没有对人说的机会。
今夜天时地利,或许那夜相似的风雪,会让他愿意接纳。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不接近,怎么会有机会?
“我……我很为当初后悔……”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声音也蒙上一层哽咽,“……我……我太自私狭隘了……当初……当初我不该那么对她……后来我也后悔了……今晚……今晚看着着这雪,我心里忽然很难受,想着她曾对我的好,想着当初四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过来了……我……我也很想她……”
她有些胸闷喘气,不得不停下,偷眼瞧他动静,没有动静就是好兆头。
“……我……我那时其实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想害她……我只是觉得委屈愤怒……我那时刚刚恢复记忆,满心里都是委屈……觉得她抢了我的一切……我本来想忍……但是那天她醉后对我说的话刺激了我……我就想着,为什么没有的我要认,我有的却被人抢……我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后,我就想起她对我的好……无论如何她救过我的命……就算有些算计,但没什么比命更重要……我当时该保住她的……也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黑水泽那地方……要么你还是给她换个地方吧……”
她切切低诉。委屈、哀怨、体谅、理解、宽容、善良……尽在其中。而声气低微,一语三叹,每个字都婉转回旋,足可切动天下任何铁石心肠。
宫胤缓缓转过身来。
她狂喜,却不敢露出喜欢之色,只将眼睛盈盈抬起,眼睫上泪滴欲坠不坠,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最引人怜惜。
她一直站在风口,风从背后吹来,似要透心,她冻得发抖,却不敢向前一步。
“你真是这样想的?”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急忙点头,低声道:“否则这天气,我这身体,我怎么会半夜来这里……我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见你……”
“你悔了?”他问。
“嗯。”她低头,准备良久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想给她换个地方,你有诚意的话,自己去换吧。”
她一怔,轻轻道:“我没有这权力。”
“你是女王,这样的事,你可以下女王令。”他淡淡道,“我签押玉照宫令便可。”
她狂喜,但想到女王令,又有些不安。
女王玉玺,一直在她那里,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这玉玺虽然大多数时候没有用,却可以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比如废黜国师,以及一些改动皇族律条的诏令之上,必须有女王玉玺印章。
就比如,宫胤如果想修改皇族律条,允许男性称帝,就算她同意,就算群臣全部同意,但这一修改法令不盖女王玉玺,就永远得不到承认,六国八部就可以以此为借口,不承认中央王权,直接脱离。宫胤就算当了皇帝,也是得位不正的空头皇帝,以后可能会遇到各种反叛和脱离。大荒将彻底分裂。
这是开国女皇留给历代女王的最重要护身符。大荒格局如此奇怪复杂,想要发生任何改动都非常困难。也正因为如此,她宁可不参与国政,做个傀儡女王,也尽量避免把女王玉玺取出,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当着宫胤的面取出玉玺一次,以后随便怎么藏,都不可能再瞒过他的眼睛。
那时候,她就如赤身对剑,毫无保护和屏障了。
此刻宫胤轻轻一句,她顿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宫胤扶着桌面,缓缓站起。注视着她。
他很少直视他人,就算直视对方也往往觉得他看的一定不是自己,而是云天之外的空茫。很多人怀疑,是不是他这辈子就认真看过景横波。然而此刻,明城却清晰地在他眼底看见自己的身影。
这样的注视让她窒息,以至于一刻她也觉得是永久。
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
明城霍然睁大了眼睛。
她惊诧的眸子,遥映他冰雪中绽放的笑容,那是山巅雪池明月之下,天地光华之间,悄然绽开的一朵冰莲,一霎滟滟华彩千万里,风雪屏息,天地失色。
认识他多年,她从未见过他的笑容。
更想不到此刻,他竟然会对着她微笑。
这一笑震撼到她失声,不知该是为那美惊艳还是该为这笑惊恐。
他放缓了语气,轻轻道:“你这样,我很安慰。”
她惊魂未定地舒一口气,一时只觉得背后汗湿,片刻之后,有隐秘的欢喜漾起。
他忽然道:“我还想去她那个寝宫看看。”
她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寝宫。
一瞬间她连手都哆嗦了。
狂喜、意外、不安、紧张……她心中一片混乱,嘴里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她心中隐隐不安,却又绝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错过这次,她知道,就永远没有下次了。
“好。”她立即道,“我给你引路。”
“你穿得太单薄了。”他拍拍手,殿外立即落下人影。
“备轿。”
片刻后,她在暖轿中,往自己宫里赶去的时候,心中依旧恍恍惚惚的。
风雪邂逅,事情发展成这样,她觉得自己脑子似乎又开始发晕,心里隐隐觉得不妥,行动却不由自主地依照而行。
寝宫那边的人得到消息,早早打开大门,灯火通明,宫人都等在门口,这还是她回来后这么多天,第一次看见自己寝宫这么有人气。
宫胤下轿时,居然还在她轿边站了站,做了个要搀扶她出来的姿势。她当然不敢要他扶,连忙自己掀帘出来,出来时她注意到宫人震惊的神情,心中酸楚又满足。
宫胤承认,她才能立足,她必须加倍努力,讨好他。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殿门随即关起。她回身看他,深切光影里见那男子玉树琼花,一如当年。
只是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在进入殿内那一刻,就微微晦暗。
是因为想起景横波了吗?
他们真正的诀别,就是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