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弟子从人们纷纷落足,嚓嚓之声连响,那片雪白转眼从河岸延伸向整条河,而在她脚下,结冻的河面渐渐出现了一条通道,那是以真力将河水逼开后再结冻,凝出的一条直通河底的冰雪之路。
她平静地走了下去,弟子们默默跟随。
雪白的冰面下,露出黝黑的河床,白衣的人们成队木然走入其中,似即将没入地狱的幽灵军团。
这条路会通往哪里?
寒气抵达的彼岸。
……
花园喜宴一霎灯灭,整座蒙府沉浸在一片似乎静谧、实则诡秘的黑暗之中。
景横波身子已经放松下来,眼角却一直瞟着黑暗,全身的感知,都不由自主被调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四周空气似乎冷了一冷,这种冷的感觉太细微,也太熟悉,以至于她望了宫胤一眼,以为是他在提起真气,导致四周空气变冷。
宫胤微微垂着眼睫,看不出蓄势的样子,耶律祁似乎有点想起身,看了她一眼还是坐着不动,裴枢也站起来了,端着酒杯,倚靠在道路之侧的一棵花树上。
这三人不知不觉间都挪动了位置,正成犄角之形,面对她所在方向。
这种布置令景横波也有些不安,正要想个不为人注意的办法,走过去问个究竟,忽听众人哄然惊呼,随即觉得眼前一亮。
她一转头,就看见权充舞台,铺满红毯的道路之上,忽然亮起一团星光。
那光芒十分闪烁,看上去像一团凝聚的星子,忽然落在了舞台上。闪烁不定,变幻无形,不可捉摸。
似飞舞的星河,忽然断裂一小截,落入人间。似流动的瀑布,卷着无数被打磨圆润的晶石,在视野中起伏闪亮。
因为四周很黑,所以这不算亮眼的光,都落在众人眼中,那光非灯非火,没有任何照明之物,仿似能自然发光,却又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众人一时啧啧称奇。
景横波也不禁想起先前,无意中似乎也曾发现一团光,回头却找不着。此时看那光也是,无形无质一般,悠悠地飘过来,好在那一大团光璀璨美丽,让人联想不到鬼火。
众人都禁不住伸长脖子,有人道:“莫不是许多蜡烛?”
有人嗤笑,“你看那光一点一点的,蜡烛如何能这样亮起?烛身在何处?”
有人又猜,“看上去像是夜明珠。”
“夜明珠哪有这么大一团,再说夜明珠整体光润,也断非这样有的地方暗,有的地方亮。”
“又或者无数细碎晶石……”
“问题又来了,晶石如何能悬空?”
“粘在身上……”
“可那后头是透明的,我还能看见那团光后面的花树呢!”
……
景横波听见“透明”二字,心中一动,隐约似乎想起什么,一时却又抓不着。
此时惊呼又起,有人尖叫,“妙绝,快看!”
景横波再转头时,就看见那团光忽然一变,幽幽绰绰的光线里,竟然出现了一个“百”字。
惊呼声起,众人都觉不可思议,这团光并不像什么发亮物体拼成,怎么能忽然出现大字?
灯光一闪,众人眼前也一闪,再看时,出现了“年”字。
这两下都速度极快,连景横波也没看出,戏法到底是怎么变的。
她觉得有点像变脸,一抹变一张,靠的是演员长久练就的非凡速度,不过透明的光如何组合成字,还是想不通。
哗然又是一阵惊呼。
又出现了一团光。
毫无预兆,仿佛凭空生成,就出现在刚才那团光旁边。一般如星光闪烁,细碎密集。翻一下,出现“好”字。
众人领悟,齐声大叫道:“合!”
伴随话音,果然那边一翻,出现了一个“合”字。
众人齐声恭贺,“百年好合!”都觉奇妙无比,纷纷鼓掌。
那两团星光并没有随着这吉祥话儿出现而消失,有一团忽然一展,由圆变长,升腾而起,此时才隐约看见,似乎竟然是人形。
那人身形修长窈窕,明灭恍惚,远处朦胧楼阁灯光映射,闪闪烁烁间竟妖娆作舞,那舞无声却有光,在黑暗的混沌中游走迷离,忽如漫天星华喷涌,忽成翱翔九天飞凤之姿,忽华光飞展,如孔雀拖曳华丽尾羽;忽星敛光收,凝练成直指长天名剑一柄,顶端熠熠之华,连接星月。
众人眼底都有光,那些光汇聚、散开、凝合、飞蓬……到最后在所有人眸瞳里,化为无数七彩的光点,忘却那些光的形状,只记得夜空之下,曾降星子雨。
这些曼妙的姿态之后,这一团银光忽然收缩,转瞬不见,景横波敏感地发现,远处楼阁中一团远光,似乎也灭了。
而在另一侧,先前后出现的那一团光,继而跃出,和先前修长窈窕彷如女子的光态不同,这一条光带显得雄浑宽壮,所形成的造型也都偏于雄性,如猛虎啸于山岗,如雄狮行于密林,如飞龙于九天之上睥睨下望,如苍鹰在峻刻崖端以双翼托起青天。
不用说,这是属于雄性的力度和健美的展示,和刚才属于女子的娇柔优美,呼应成趣。
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众人见惯的舞,所有的拟物化形,所有的起落舞姿,都只是虚幻的光,因此更璀璨耀眼,也令人更多想象,众人眸光也似因此星碎,微光荡漾。
正在沉醉间,忽然灯光渐次亮起,从道路尾端,一直亮向那舞者所在之地,光明渐渐复来,人们竟有失落之感,都直勾勾地盯着那细微光彩闪烁的方向,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两个人,随即发现,灯光越亮越接近,那两条星光越黯淡,等到最靠近那两条星光的琉璃灯燃起,众人都发出惊呼——那两条星光不见了。
同样的,众人预想的,会在道路尽头看见两个人的场景,也没有出现。
人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
景横波微微笑起来,对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蒙虎道:“你还能找到这样的人,也算你们蒙府交游广阔了。”
“是我大哥的朋友,”蒙虎笑道,“难得来了兴致,为大家露上一手。这两位在他们本族,也是佼佼者,能让陛下赞一句,算是我蒙府荣幸。不过陛下猜一猜,他们现在在哪里?”
景横波目光一转,端起杯来,笑盈盈转过一圈,走到了一群少女那一桌,少女们都仰慕地抬头看她,起身致礼。
景横波走到一个皮肤略有些苍白,脸颊却又有些酡红的高挑少女身边,伸手取下花树上的灯,对她照了照,笑道:“来,灯下看美人。”
她话音未落,众少女哗然一声。
灯下那少女微微偏脸,偏过的半边脸颊,在灯光里,忽然微光闪烁,令人辨识不清,仿佛她自己会生光一般。
她看着景横波,微微笑着一礼,道:“陛下好眼力。”
景横波又看向对面,对面一桌上,一个年轻男子站起,遥遥举杯,容貌平常,唯一特殊的是,他的脸在灯光下也闪闪发光。
众人都有惊讶之色,只有宫胤等人神色如常,这种小把戏,还镇不住他们。
景横波也笑,遥遥举杯,道:“琉璃部神技,名不虚传,今日真是见识了。”
众人“啊”一声,这才明白。
琉璃部的琉璃沼泽,对人皮肤有影响,乍一看很正常,换个角度,会出现琉璃样闪烁光彩,让人看不清长相,如果配合一种特有功法练习,能让周身肌骨都半透明化,只要操控好灯光,利用人的视觉误差,很容易实现“隐身”效果。
只是琉璃部的人向来与世无争,不怎么出本族境内,众人见得少,当下啧啧称奇。
这段插曲令众人满意,琉璃灯一盏盏亮起来,菜也流水般送上来,喜宴即将开始,前方又有哄闹传来。众人都笑着翘首,纷纷道今晚不知谁有好运,成就良缘?
景横波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见身边蒙老夫人,蒙夫人纷纷笑着起身,道:“我等已婚妇人,就不好凑这个热闹了。”又笑着按住也要跟着起身的景横波,道:“陛下可不能走,保不准今晚的喜花良缘,要着落在您身上呢。”
景横波莫名其妙地坐着,左右看看,四面只剩下未婚少女了。少女们还个个面色酡红,婉转低头。看对面男宾席也是如此,少年们的表情则显得骚动。不仅如此,看裴枢的神情,似乎很有些跃跃欲试。
随即便见红毯道路尽头,一个丫鬟从新房的方向出来,手中端着个箱子,站在道路尽头脆生生地道:“新娘喜花,以献众美。”
少女们微笑,抿唇盯着那箱子,眼里熠熠闪光。
获得喜花,本身也是非常吉祥的事。
蒙虎走过去,从傧相手中接过另一只箱子,将自己的喜花取下,放入箱中。
所谓喜花,就是蒙国婚礼风俗中,栓在新娘腰上和新郎胸前的洒金红花,象征喜庆吉祥。
男傧相高声道:“繁花相送,愿缔良缘。”
两只箱子分男女宾,从后向前传递,客人各自从箱中摸花,箱子里都是彩缎所制花朵,形状质地和喜花没有太多区别,只是颜色不一样。正红洒金只有一朵。
各色缎花都被摸了出来,人群中充满欢笑和惋惜的叹息,眼看着箱子一路向前传递,花摸出来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正红色,有人便笑道:“今日群芳国色,说到底也只有一朵,那朵花如果老天有意,就该给那位女主才是。”
又有人笑道:“若另一朵喜花落入那三位其中之一之手,不知道会怎样。”笑得颇意味深长。
有人笑,“或许可以见一场龙争虎斗。”
好武及好事的人们,立时眼底便闪起了光彩,能在蒙国,一次性看见许多传说中的人物聚集并出手,实在是此生难得之眼福。
到此时,自己是否能拿到喜花已经不重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两边首桌。
景横波看着众人眼光,好笑地敲了敲桌子,对身边神情有点怏怏的孟破天道:“真是煞费苦心。”
“那是自然。”孟破天懒懒地道,“为了撮合你和国师,你瞧蒙府上下那个用心。”
景横波看一眼她神情,见她面上微有怅惘之色,知道小妮子今日见人喜事,触动心肠。其实她自己何尝不触动?哪个青春正好的女子,不期待一场华美富丽的婚礼?只是多少人目光灼灼盯着,实在不好意思露出垂涎三尺的德行来罢了。
想想孟破天的境遇,她也有点唏嘘,孟破天和裴枢也算生死与共,一路相伴,孟破天更是为了他,背弃了玳瑁江湖和自己家族,原本执掌一帮的堂堂孟六女公子,现在流落江湖,有家不能回,更堵心的是,喜欢的那个人,眼光始终追逐着别人……
景横波想着那个别人就是自己,忽然一阵心虚,觉得孟破天没有在她酒杯里下毒,实在是厚道得很,越想越生几分愧疚,有心要让她高兴一些,便撇撇嘴道:“其实这种婚礼没意思的很,将来你若成亲,我定给你闹个厉害的。”
“怎么闹?”孟破天有气无力地模样,眼眸却在听见“成亲”两字时,微微亮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