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道叹了一口气,道:“人都已经不在了,别总去想了。以后也不要总在屏儿面前提这些事,白白地惹孩子伤心。”说罢牵着絮屏的手走开了。
絮屏一路上只是闷闷的,手里拎着好不容易捡回来的风筝,却再没有去放飞的心思。秋菱见絮屏离了杭素云的院子仍是不乐,以为是因为自己叫来了林永道让絮屏不高兴了,忙解释道:“姑娘让我去找太太,可偏巧太太和姨太太去灵隐寺烧香了,我怕时间久了姑娘被二奶奶数落,只好去书房请老爷了。姑娘你别生气。”
絮屏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我并没有怪你。”
林永道蹲下身子,双手握着絮屏稚嫩的肩膀,疼惜地问道:“屏儿,你二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絮屏眼中有些黯淡,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二娘只是想念弟弟了。没说什么不好听的。”
林永道见絮屏的情绪低落,想了想,故意提高了语调,换了个话题,“屏儿今天的书都读过了吗?”
说到读书,絮屏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了一道光芒,方才的郁闷像是被一阵疾风瞬间吹散了,使劲儿点了点头,“都读完了!”
“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么?”
絮屏黑黑的瞳仁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葡萄,扇子似的睫毛兴奋地飞舞着,“这几日先生都在教苏轼的词,今日学了《观浙江涛》”
林永道笑眯着眼睛,称赞道:“屏儿进步很快啊!已经开始学苏轼的词了?可喜欢吗?”
“喜欢!”絮屏拍着手,眉毛欢快地跳跃着,“‘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读着就觉得气势磅礴。只是我虽然生在杭州,竟从没有看过一次八月十八潮,因此只觉得诗句读来让人心中激动雀跃,但却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壮观天下无’的景象。”说到这里,不禁眉心有些沉了下来,拉着林永道央求道:“爷爷,今年的八月十八,让我去江边看潮吧?”
林永道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孙女什么都好,就是总想着要出府去玩儿,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内敛沉静。可此时絮屏刚刚收了委屈,为了暂时哄她开心,便敷衍地答应道:“这样吧,若是你读书读得好,今年就让你去看潮。”
林润辰回到家时已过了初更。和平常一样,一回来就直奔絮屏的院子。絮屏自出生起就跟着林夫人和王曼妮住,二位祖母照顾小絮屏可谓无微不至,事必躬亲。林润辰虽然十分疼爱絮屏,但一来忙于生意,照顾和陪伴女儿的时间有限;二来父亲终究难以像母亲一样处处细致入微,难免偶尔会有些疏漏。他感念母亲和曼姨替故去的婉仪极尽人母之责。看着絮屏一天天地长大,长期的劳心劳力,加上岁月的浸侵,两位老人的身体已渐渐不如从前。因此在絮屏八岁时,林润辰便在府里收拾出一间院落,让絮屏搬出来住。絮屏自小喜欢海棠花,林润辰便派人在絮屏的小院子里种了许多海棠,每到春天,絮屏的院中就变成了一片粉红色的海洋。
穿过层层花海,海棠那清淡若无的香气仿佛让春夜依然有些料峭的寒气也氲散开了。林润辰只觉得柔风扑面,淡爽的花香瞬间沁入心脾,整个人仿佛在级纯净的山泉水中洗濯了一番,白天生意场上的种种利益纠葛、精打细算都被远远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密密的花枝间隐隐透出正屋窗上的点点灯光,那一点点跳跃的灯光映在林润辰的眼中,像是一只只金色的小手,拉着他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林润辰来到正屋门前。秋菱正坐在门槛上打缨络,见林润辰来了,忙起身行礼,“二爷回来啦?姑娘正在读书呢!”
絮屏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笑着跳下书桌迎了上来:“爹爹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林润辰弯下身子,任由絮屏柔软的小手搂住自己的脖子,“本来早就该回来,出了铺子正好遇到个老朋友,就一起去旧曾谙吃了饭才回来。”
絮屏闻到林润辰身上的酒气,皱了皱鼻子,撇嘴道:“爹爹不说一声就跑去下馆子,我白忙了一下午,采了许多海棠花拌了糯米粉,蒸了一屉海棠糕,想给爹爹吃呢!”
林润辰紧紧搂着絮屏的肩膀,笑容里含了许多歉意,道:“那爹爹现在吃,好吗?”
絮屏摆摆手,道:“已经起更了,这么晚了吃了糯米做得糕点容易积食,我让厨房预备着明天早上再给爹爹吃。”
林润辰宠溺地捏了捏絮屏的鼻子,笑道:“我的屏儿长大了,会照顾爹爹的饮食了!”
絮屏有些不好意思,嫩嫩的小脸上微微泛起两朵绯云,直把脸钻在父亲的颈项里撒起娇来。林润辰轻轻拍了拍絮屏的后背,柔声问道:“这几****铺子里生意忙,好些天没问过你的功课了,最近都学了些什么?”
絮屏拉着林润辰的手来到书桌前坐下,拿了几张新临的帖,平铺在桌上,得意道:“这是这两天临的帖,今天早上先生看过了,夸我写得好!”
林润辰一张张仔细地看着,嘴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嘉许地点了点头,道:“的确精进不少。”见桌上摊放着一本《东坡词集》,越发的笑容可掬,“已经开始读苏轼的词了?”
絮屏点头道:“是的,刚开始读。昨天先生教了《水调歌头》、《念奴娇》、《临江仙》,今天讲了《定风波》、《观浙江涛》和《江城子》。
“《江城子》?”林润辰的笑意渐渐凝在了嘴角,仿佛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了一下,闷闷地疼了起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年,婉仪去了已经十年了。他曾经为了婉仪的骤然逝去终日醉酒,茶庄的生意日益滑坡,几乎到了倒闭的边缘,父亲的责骂、兄长的规劝、母亲的眼泪,都无法让他从无底的哀恸中缓转过来。直到有一天,絮屏扶着祖母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稚嫩地叫了一声“爹爹”,令他刹那间如醍醐灌顶,清醒过来。絮屏和婉仪长得极像,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晶莹纯净,温善恬静。每次他看着絮屏的眼睛,都隐隐感觉到婉仪就在不远处,甚至有时还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因为絮屏的第一声呼唤,他走出了颓废的生活。这个孩子是婉仪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是婉仪留下的唯一骨血,他绝不能辜负,他要给她最好的生活。于是他从头收拾生意,很快就让原本已经病入膏肓的生意起死回生,重新成为江浙一带最大的茶叶商。
虽然他十二分的不愿意,但因为是婉仪的遗愿,他终于还是在婉仪去世后的第三年,把杭素云扶了正。当然,只是给了他林家二奶奶的名分,仅此而已。婉仪那种满桃花的院落,即便杭素云再喜欢,再求他,他也绝不肯让她搬过去住,甚至他不允许杭素云模仿着在自己的院子里也种桃花,只是在扶正她之后,勉强给她种了许多夹竹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婉仪院中的桃花是当年他们成亲时两人一起种下的,桃花,只是属于婉仪的,杭素云是不配拥有的。他渐渐疏远杭素云,往往五六天甚至十来天才去看她一次。一开始的三年间杭素云又有过两次身孕,但都不到三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流产了,再往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除非是去外地收茶,只要他人在杭州,不论生意多忙,都会每天来看望一次絮屏。看着絮屏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像曾经的婉仪,他就觉得万分的安慰。有絮屏承欢膝下,他渐渐觉得没有婉仪的日子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纵使相逢应不识。”他喃喃自语着,眼底流过一道苍灰色的忧伤。小轩窗,正梳妆,这也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的情景啊。
“爹爹,你又想娘亲了?”絮屏伸手轻轻拭去父亲眼角凝结的泪珠。
林润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勉力牵动嘴角笑了一笑,揽过絮屏,道:“《江城子》是苏轼悼念亡妻所做,你刚刚说先生今天教你这首词,爹也不禁想起你娘亲过世也已经十年了,有些感慨。”
絮屏微微一怔,想要说什么却又很快地掩过去了,上前紧紧搂住林润辰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安慰道:“爹爹别难过,我今天在花园里看到柳树上的柔荑[1]已经快熟了,再过一两天就会飞柳絮了,那时候娘就会回来看我们了!”
絮屏自从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婉仪临终前取的,知道取这名字是因为婉仪生前最爱柳絮和飞雪,就坚信在飞絮和下雪的日子,婉仪就会回到人间来看望她。一开始林润辰只觉得絮屏的想法有些幼稚可笑,但渐渐的,他也开始相信婉仪会随着柳絮和雪花一起降临。林润辰点了点头,道:“正好快到清明了,清明节爹爹带你去给你娘亲上坟。”
送走了林润辰,絮屏回到书桌前,桌上的词集正翻开在早上苏老先生讲过的篇章,絮屏捧起书本重新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1]柔荑,指花轴较小的单性穗状花,常见的有柳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