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剑棠亲自带着十位经验丰富的镖师押运丰隆银号的五千两白银启程前往山西。天气炎热,为了赶早凉,镖队天不亮就出发了。傍晚时分镖头胡风来向剑棠禀报:“少局主,有辆马车从出了城就一直远远地跟着后面,属下观察了一段,像是寻常商家的马车,但又不像是恰巧同路——镖队走它便跟着走,镖队停下休息它也停下休息。属下觉得可疑,请少局主定夺。”
剑棠心中狐疑,“近十年来江浙一带从来就没有敢打乾坤镖局的主意的毛贼,你确定只是寻常商家的马车?”
胡风肯定道:“属下已经仔细观察过,车子很轻,应该只乘了一两个人。这样轻便的马车,按道理应该走得很快,可是它却偏偏迁就镖队的速度,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不太寻常。”
剑棠点了点头,吩咐镖师们提高警惕,自己勒住缰绳让马停下,紧攥了攥手里的一杆长枪,站在路边向后观瞧。果然过了一会儿便看见一驾轻便马车慢悠悠地跟了上来。车夫望见剑棠,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马车便远远地停住了。车夫回头对车轿里说了几句,才又回来启动马车,若无其事地迎着剑棠走了上来。
马车经过剑棠身边时,车夫不自觉地斜眼瞄了剑棠两眼,虽然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但却被剑棠看得清清楚楚,剑棠看似随意地问道:“车家,去哪儿啊?”
车夫被剑棠一问,不由得一凛,揶揄道:“去……去山西,哦不,去……江西!”
剑棠轻蔑地冷笑一声,问道:“我观察你很久了,为什么跟着我们的车队?”
车夫抓了抓脑袋,极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哦?你们也是去山西吗?那可巧了,顺路,顺路!”
剑棠见车夫前言不搭后语,便不再和他多啰嗦,缓缓抬起手中的枪杆,压在车夫肩上,枪尖不软不硬地将将抵在车夫的颈下。车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起来,“好……好好……好汉饶命……”
剑棠两道目光冰冷得仿佛严冬屋檐下的冰凌,直直地插进车夫的眼睛里,车夫只觉得瞬间从头顶冰到脚底,牙齿哒哒哒地打起架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剑棠另一只手抓住轿厢的立柱,稍一用力,马车便停了下来。
剑棠看了看吓得尿裤子的车夫,知道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冷声对着轿厢内喝道:“江浙境内十年来就没有人敢打乾坤镖局镖队的主意。看来尊驾对自己的手段颇为自信,请下车来,让郭某认识认识,这江湖上最近新出了什么人物?”
车上先是没有声音,一阵沉默后轿厢轻轻摇晃起来,一会儿车帘挑起,从轿厢里钻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足,衣服穿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剑棠刚要开口,少年一抬头,迎着剑棠叹了一口气,委屈地嘟着嘴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不好玩!”
等剑棠看清了少年的眉目,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枪也险些掉在地上:“屏儿!怎么会是你?”
絮屏也不回答剑棠,恨恨地推了车夫一把,埋怨道:“真没用!被他问几句就吓成这样!早知道不去车行雇车,我家的车夫比你胆子可大多了。哼!亏我还多赏你那么多银子!”
此时剑棠的枪尖已经从车夫的颈下移开,车夫如得大赦,跪在地上拼命地向絮屏磕头,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举在头顶,哭道:“姑奶奶,您的赏钱、车钱小的统统还给您,不敢收您的钱!您只说包车去山西,可没说还有掉脑袋的危险啊!您这趟生意不好做,小的没有那能耐赚您的钱!您大人大量,放小的回去吧!”
絮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坐在车辕上生闷气,那车夫见絮屏不说话,把一包银子放在絮屏脚边,磕了几个头,连车也不敢要了,一溜烟地跑了。
剑棠低头看着絮屏,只见她虽然刻意地女扮男装,可是皮肤娇嫩白皙,两弯柳叶眉修得精致,长长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轻盈垂合,粉红色的嘴唇因为不高兴而高高地嘟着,下巴微微有些尖出来,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就连仿照男人梳的发髻上扎的带子,都打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能一眼看出她其实是个女孩儿。
絮屏不伦不类的打扮让剑棠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为什么跟在镖队后面?你家里人知道你跑出来了吗?”
絮屏抬头看了剑棠一眼,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剑棠慌了神,忙从马上跳下来,站在絮屏身边,轻轻拍着絮屏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怎么了?怪我这么早就发现你了?我是保镖的,任何一点不寻常都不能掉以轻心,而且,你跟踪的手法实在太……太差劲了。”絮屏嘴巴一憋,眼泪便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衣服上,剑棠吓得连忙又改口道:“不过,你能跟我们跟到这里才被看穿,已经不容易了。”他抬头找车夫,那车夫早就跑得没影了。“唉,你的车夫跑了,你怎么回去啊?要不你跟我去追上镖队,我派个镖师送你吧?”絮屏听到这里更是哭得伤心,剑棠完全乱了方寸,“那我亲自送你回去?”絮屏索性嚎啕大哭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旦被你发现了,你就会把我赶回去。我好不容易才出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去山西!”
剑棠彻底被打败了,要让他对付劫镖的匪徒,再多人再棘手的阵仗他也不放在眼里,可絮屏这一阵哭闹,却让他束手无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送她回去,看她哭得像个泪人,他实在不忍心再提;可不送她回去,难道真要带她去山西?别说山西盗匪猖獗危险重重,就算是相对太平的道路,镖队行路,条件艰苦,他也担心絮屏会吃不了这个苦。况且絮屏显然是偷跑出来的,林家这会儿肯定已经发现了,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他若真的带她去山西,不管出不出事,他都没法跟林家的人交代。
絮屏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了下来,剑棠叹了一口气,小心地问道:“你真的不肯回去啊?”
絮屏的睫毛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泪珠,肯定地点了点头。
剑棠盯着絮屏的眼睛,问道:“押镖不是游山玩水,吃不好,常常就是边走边啃干粮,即使遇到好的馆子也不能去。”
絮屏认真地点头,道:“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挑!”
“路上辛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赶路,平地上你虽然可以坐车,可遇到山路就要下来自己走,要是再碰到雨天,道路泥泞,走不了几步就满身是泥了!”
“我多带了几双鞋袜,弄脏了就换一双再接着走!”
“住不好,只能住最简单的小客栈,镖师们都是睡大通铺,我最多给你租一个单间,但也是十分简陋的。”
絮屏又使劲地点头,“只要有床有被子就行。”
“要是错过了宿头,就得睡在野外。”剑棠绞尽脑汁想要把絮屏吓回去。
“那就更有趣了,生堆篝火烤肉吃;晚上还可以看着星星入睡!”絮屏拍着手憧憬着“野营”的景象。
剑棠苦笑着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山西境内最近不太太平,今年就劫了好几个镖队。”
絮屏犹豫了一瞬,继续点头,“乾坤镖局威名远扬,劫匪一定不敢劫你们的镖队。”
剑棠叹了一口气,道:“话虽这么说,可我真的不敢保证路上一定不会出意外。万一遇到劫匪……”
“万一遇到劫匪,我就乖乖地躲起来,等你把劫匪都赶跑了再出来!”絮屏不等剑棠说完就急急地表态。
剑棠哭笑不得地看着絮屏,躲起来,果然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以为遇到劫匪是办家家酒的游戏吗?真要是出了事,哪儿有地方让她躲?可絮屏满眼期待地望着自己,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突然失去了拒绝的能力,“那好吧,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絮屏柔美的下颌上还挂着来不及风干的泪珠,脸上却已经如花般绽开了笑容,“只要你带我去,一百个条件我都答应。”
剑棠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絮屏的脸上移开,他知道再这样看着她,他最后一点的原则也会完全丧失了,“到前面的镇上,你要给你家里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的去向,我会派人连夜送回杭州去。去山西顺利的话来回三个半月,要是遇到天气不好,山路难行,可能要四个多月。你这样凭空消失了,你家里人一定急死了。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会吓出病的。”
絮屏低着头想了想,有些心虚地说:“你说得对,我这样跑出来一定把爷爷奶奶还有姨奶奶吓坏了。我爹也肯定满杭州城到处找我呢。要是我四个月都没音讯,奶奶一定哭死了。好!我到了镇子上就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放心。”
放心?剑棠暗自摇了摇头,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放心絮屏跟着自己去山西,林家的老人能放心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