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屏愣了。对于苇晨的这个问题,她完全不知所措了。媳妇,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总会变成某个人的媳妇。奶奶和姨奶奶偶尔和她开玩笑,说起她将来嫁人的话,说东家的少爷多么玉树临风,西家的公子多么德才兼备,她都害臊地跟她们耍赖,逼着她们换一个话题。可是这会儿苇晨问她想不想嫁给剑棠,她居然不像从前那么抵触这个话题。她心里觉得,郭大哥哥和那些公子少爷们是不一样的,只是……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直直地盯着苇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苇晨也直直地盯着絮屏的眼睛,过了半晌,她平静地说:“我想。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想永远和大哥在一起,做他的媳妇,照顾他。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女红、厨艺上。大哥从十岁开始,就没有再穿过外面成衣铺里买回来的衣服。他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都是我亲手做的。我不用量就知道他的尺寸,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最合体的衣服。
“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吗?他最喜欢吃西湖里的草鱼,不超过八两的鱼,用糖醋汁浇了,嫩嫩的最好吃;他还喜欢吃菱角炒嫩藕,临出锅的时候滴几滴白醋,酸酸的最开胃;他不怎么爱喝茶,喜欢用新鲜青梅拧了汁子出来泡的水,盛夏里喝了最是清凉解暑……”
苇晨一句一句地说着,絮屏一句一句地听。是呀,苇晨说的这些,她全都不知道。她惭愧地想,自己除了给郭大哥哥添麻烦,好像没有其它任何一点意义。
苇晨出去端了一碗药进来,坐在剑棠床边,用勺子上下翻搅着药汁,轻轻吹着。等药汁温凉了一些,她向絮屏招了招手,站起身来,让絮屏在刚才自己坐的位置上坐好,把药碗和勺子递到她手里,道:“你试试看喂他吃药。”
絮屏抬头看了看苇晨,犹豫了一下,低下头,盛了一勺药,送到剑棠嘴边,微微倾斜勺子,想把药倒进剑棠嘴里,无奈剑棠的牙关紧咬,嘴唇紧闭,一勺药全部沿着他的唇线流了出来。絮屏手忙脚乱地去擦,又打翻了药碗,被子上被浸湿了一大片,还好苇晨眼疾手快,扶起了打翻的药碗,才保住了剩下的半碗药。
看着自己笨手笨脚闯的祸,絮屏难过极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苇晨替她收拾着残局,几乎要哭出来。
苇晨替剑棠擦去嘴边流出的药汁,又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住自己左手的一根手指,用手指慢慢撬开剑棠的嘴,右手用勺把药汁顺着牙缝喂进去,让他合起嘴,等了许久,剑棠的喉咙微微一动,把药咽了下去。苇晨再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把剩下的药汁全部喂完。再解开手帕时,她的食指已经被剑棠咬出一大块青紫来。
喂完了药,苇晨定定地看着絮屏,眉心渐渐地浮起愁意,仿佛越来越厚的云层,逐渐遮住了月亮的光华,“这些天,他一直高烧不退,半夜里会说胡话。你知道,他在昏迷中叫的是谁吗?”
絮屏看着苇晨的神色,心中隐隐有些预感,却不敢回答。
“他叫他娘,还有……叫你。”
即使从苇晨的眼神里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苇晨说完,絮屏还是吃了一惊,她的心像是在冰天雪地之间忽然被一床烤得滚热的棉被包裹住了,暖洋洋的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舒服,可是,很快这种舒服就被更强大的不安驱散了。“晨姐姐……你这样……这样周到地照顾郭大哥哥……那么多年……他……他应该在梦里叫你才对。”絮屏嗫嚅道:“姐姐大概是太累了……听……听错了。”
苇晨自嘲似的一笑,“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可是,我守了他这么多天,每天晚上听他叫你的名字,绝不会错。还有,”她说着,从剑棠枕边拿出一个竹盒,捧在手上兀自端详,“这个竹盒是你送给他的,还记得吗?”
絮屏看着竹盒,点了点头,“当然记得,这是我从苏州带来的面人张给我捏的小像。”
“他天天把这个竹盒带在身边,贴心藏着。”苇晨斜睨了絮屏一眼,“屏儿,你真的不知道送自己的小像给一个男子,代表什么意思吗?”
絮屏的脸瞬间涨的通红,如果真的要掰着书本里的规矩说起来,她倒是也依稀知道这样的赠送有些亲昵的含义,可她真的只是因为那天赏梅的时候,郭大哥哥夸了她一句好看,她便想着能把当时的美好记录下来,给郭大哥哥留个纪念而已……她上前想要拿回竹盒,苇晨却一扬手让开了,“不管你送他小像时是怎么想的,他却是当真了。你不能就这样拿走,不然他醒了问起来,我没法交代。”
一阵沉默,苇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走近絮屏,拉着她的手,说:“屏儿,你还有的选择,可我没有了。”
絮屏嘴唇轻颤,她听懂了苇晨话中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居然突然疼了一下。她从小就没有娘,她虽然也觉得难过,但毕竟本来就没有拥有过,她更多的只是遗憾而已,可是郭大哥哥……虽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郭大哥哥,可是突然要让她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从此剔除掉,她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感觉。这个感觉……好伤,好痛。
絮屏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却透着哽咽,“等郭大哥哥脱离危险了,我就回杭州,再不见他了。”
第八天晚上,剑棠的烧终于退了,大夫连连惊叹这是一个奇迹。明明已经被黑白无常锁住了脖子的人,居然从阎王那里得到了特赦!剑棠的情况稳定下来,絮屏也如约跟着胡风于第九天一早离开了太原。
马车吱吱呦呦地前进,忽然车窗外响起一阵干涩的扣击声。絮屏急忙擦干脸上的泪水,掀起窗帘,原来是胡风。胡风面无表情地递给絮屏一个水囊,“镖队每个时辰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你还是得喝点水。一天不喝水,生了病可没人照顾你!”
絮屏感激地接过水囊,使劲扯着嘴角对胡风一笑,道:“谢谢!”
胡风皱了皱眉毛,“笑不出来就别装笑!太难看了!”说着夹了一下马腹,向前快走了几步,淡得好似白开水一样的声音传回车厢里:“你真的很不懂事!不该来时非要跟来,不该走时又非要离开。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知道都在想什么!”
在太原休养了一个月,剑棠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了,深秋的太原,已经有几分寒意了。吃过午饭,苇晨搬了张躺椅,扶着剑棠到院子里晒太阳。剑棠盖着一条薄被依靠在躺椅上,苇晨坐在一边缝一件暗水纹石青色的袍子,“你如今虽然好些了,但也还要好好养一段日子。大夫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吐蕃的红花油药效神奇,但也马虎不得。这次出来没有准备冬装,今天早上我去给你抓药,在集市上看见这块料子不错,便扯了一块回来。明天再去称几斤新棉花来,给你缝两件棉袍子。”
剑棠斜倚在躺椅上,看着苇晨低着头飞针走线,伸手拉住苇晨手里的锦缎,道:“回头去成衣铺买一件就是了,何必这么费事?”
苇晨从剑棠手里把锦缎抽出来,继续缝着,“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里面塞的棉花也不是新棉,穿着不暖和。我手脚很快,一件衣服一两天就缝好了,不费事。”这一个月她和剑棠单独留在太原,虽然刚开始的几天,剑棠的伤势让她又急又怕,不过好在如今已经一天好过一天。她每天就忙着替他煮饭、煎药,闲时坐在一起聊聊天。这样的日子,对她而言,像是世外桃源一般。她很是贪恋这样的日子,他不用餐风露宿押镖在外,她也不用在家里提心吊胆翘首以盼。他们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平静地过着每一天。若是能在这里过个冬天,那真是求之不得的。
剑棠叹了一口气,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小晨,你别忙了,我……有话对你说。”
苇晨抬眼看了剑棠一眼,仍然低头做活,“你说,我听着。”
剑棠张了张嘴,谁知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苇晨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他,问道:“你不是有话要说么?怎么又不说了?”
剑棠犹豫再三,终于像是下了极大的狠心一般,定定地看着苇晨的眼睛,凝声说道:“小晨,谢谢你从小到大都这样照顾我,对我好。你的温柔、善良总是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感动。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
苇晨的脸色倏地苍白,剑棠的犹豫和终于痛下决心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他想要说什么,她心底了然。她早就知道,他早晚会对她挑明,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她猛地站起身来,捧着料子转身朝屋子里走去,“你的心意,我也都明白。明天我们就回杭州。你的伤还没好透,不能骑马,一会儿我去车行雇一辆马车,虽然慢些,到底妥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