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棠看着戏牌建议说:“这是一出苦情戏,看了心里会难受!”
絮屏却坚持说:“这个故事情节早就知道,不过就想看看编成戏会是个什么调调,我可没有那么多愁善感,就看它了!”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进了戏园子。剑棠笑着摇了摇头,只得付了钱跟了进去。
结果不出剑棠所料,才刚看了一半,絮屏就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块手帕都被哭湿了。好在两个人坐在楼上雅座,还不至于让周围的人看了笑话。剑棠无奈地轻抚着絮屏的背,笑着劝道:“哭成这样,不要看了。咱们换一个园子,看一出热闹欢喜的戏去。”
絮屏却执拗不肯,非要继续看。手帕湿了,就拉着剑棠的袖子擦眼泪,整出戏看完,剑棠两条袖子上都各有一滩湿湿的痕迹。剑棠等絮屏哭够了,问她:“戏看完了,你要回去吗?”
絮屏指着自己肿成水桃儿似的眼睛说:“这样子回去,被爷爷奶奶取笑。咱们再去看一出热闹的戏吧!”
剑棠看看天色,提醒说:“再看一出戏,你就来不及回家吃晚饭了。不要紧么?”
絮屏肿着眼睛笑道:“爹爹知道我跟你出来玩儿,他会替我在爷爷奶奶跟前打掩护的,不怕!”
剑棠伸手刮了一下絮屏的鼻子,笑道:“你爷爷奶奶肯定会以为我把你带坏了!”
絮屏做了个鬼脸,说:“本来就是!”
于是两个人出来在路边小摊儿上买了一堆小吃,什么豆腐花、臭豆腐、萝卜饼、各色蒸糕。絮屏对这些小吃并不熟悉,剑棠却是熟门熟路,同样一种小吃,哪个摊子做得最好,哪个摊子给的量足,他都清清楚楚,絮屏跟着边走边吃,大饱了口福。
吃够了找了一家下一场即将上演八仙过海的园子进去,看完第二出戏,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个人走出戏园子准备回家。絮屏轻叹一声,说:“唉,时间过得真快!”
剑棠看得出絮屏还没有玩儿够,只是实在太晚了,她一个小姑娘,再不回家有些不太像话了。絮屏虽然没说,但剑棠知道她留恋的不是玩儿本身,而是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光。他想了想,拉着絮屏来到路边一个卖小宠物的摊子前,这个小摊上卖的宠物很多,有金丝雀、相思鸟、鹦鹉,也有小兔子、金鱼、乌龟、蟋蟀、蝈蝈等。剑棠说:“来,你自己挑一对小动物。”
“一对?”絮屏眼睛一亮,脸上微微一红,便认真地挑选起来。挑了半天,最后挑了一对小乌龟。剑棠有些意外,一边付钱一边问:“为什么是小乌龟?”
絮屏笑而不答,却对着两只小乌龟煞有其事地说:“你叫小海,你叫小柳,记住了哦!以后你们就要在一起生活了,要友爱,不可以打架,小海,你不许欺负小柳,听懂了吗?”剑棠和小贩听着都笑了。
剑棠把絮屏送到林府门口,絮屏却舍不得进门去,赖在门口,叨叨念念:“押镖路上要小心;记得多带点干粮;路上能吃得好点就吃好点;荒凉的地方一定要小心;万一遇到抢匪,打不过就跑,千万别硬拼;最主要的,交了镖要早点回来……”
剑棠感受到絮屏对他的依依不舍,笑着点头,表示絮屏的叮嘱他都记住了。最后絮屏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叮嘱的话,他才爱怜地捏了捏絮屏的脸颊,笑着说:“我都记住了,你回去吧,你爷爷奶奶要等急了。记得好好照顾你的……小海和小柳,等我回来看看他们有没有长大一些。”
絮屏嘟着嘴,磨磨蹭蹭地往门里走,边走边回头,生怕一回头剑棠就不见了,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眷恋,剑棠心里一阵温暖,笑着挥了挥手,说:“你进去吧,我会一直看着你走。”絮屏这才安心地转过身慢慢地踱进府门去。
剑棠押运贡茶进京,回来时杭州已是天暖花开的时节。他去城里沁园斋交了收货回执,结清了保费,又和润辰聊了几句,回到镖局时,远远地就看到镖局门外站着两个人,牵着马,像是在等人。剑棠心中一动,催促墨麒麟加快了步伐,走进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正是驱胡和小厮郭安。
剑棠翻身跃下墨麒麟,迎上前去,驱胡见了剑棠,也欢喜地迎了上来,兄弟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剑棠的声音微微有些许的凝滞,“堂兄果然守信。真巧,我爹今天应该也刚从岭南押镖回来,走,我带你进去见他。”
剑棠带着驱胡走进镖局,穿过铺面来到后面的宅院,刚走进郭朗住的院子,驱胡原本兴奋的脚步忽然有些踌躇,剑棠回头笑望着驱胡,问道:“怎么不走了?”
驱胡有些不自在,搓着手道:“一路上想着就要见到二叔了,心里激动得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竟突然有些紧张。”
剑棠安慰地拍拍驱胡的肩膀,道:“所谓‘近乡情更怯’,没关系,我陪你一起进去。爹看到你,一定高兴得很!”
郭朗在屋里听到剑棠的声音,便隔着窗户高声问道:“棠儿回来了?沁园斋的镖结清了?”
剑棠应了一声,拉着驱胡的手挑帘走进屋里。郭朗见剑棠带回来一个人,并不认识,便用目光向剑棠询问。剑棠还未开口,驱胡已经几步上前,在郭朗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揖拜。郭朗不明就里,忙问剑棠:“棠儿,这位是……”
剑棠饶有意味地问:“爹,您先别问他是谁,您且先看看,可面熟吗?”
郭朗上下仔细打量驱胡,沉思良久,终于还是茫然地摇摇头:“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剑棠微笑道:“人爹认不出,枪法爹总该认得出吧。”说着拉起驱胡,对郭朗道:“爹,这位兄台的枪法十分了得,您看看,他的枪法您可认得吗?”
三人来到校场上,驱胡从郭安手里接过自己的银枪,向郭朗行了一礼,站起身来朔朔舞起,一招一式尽用郭家枪法,枪尖所到之处,时而似飘飘瑞雪降,滚滚杨花飞,时而如银龙出东海,猛虎下山岗。郭朗越看越奇,越看越激动,忍不住从枪架上抽起自己的一杆枪,迎上驱胡的枪,战在一起。直战了三四十个回合,驱胡终于不敌郭朗,被郭朗震飞手中枪。郭朗枪搭驱胡左肩,眼中精光一闪,喝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我郭家枪?”
驱胡迎着郭朗锐利的目光,直挺挺地跪下,叫了一声:“二叔!”
驱胡这一声叫唤令郭朗吃惊不小,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驱胡自父亲去世,数年来孤独一人,历经磨难,直到今日才终于见到儿时父亲就常向他提起的叔叔,有些激动,不觉喉头发紧,声音略有哽噎,又叫了一声:“二叔!我是您的侄儿驱胡啊!”
郭朗几乎不能相信,双手激动得有些颤抖,他扶起驱胡,颤声问道:“你是大哥的儿子?大哥有儿子留下?”
驱胡重重地点头,眼中泪光闪烁,答道:“是!”说着捡回自己的枪,双手捧着递给郭朗,道:“二叔不认得侄儿,一定认得这杆枪!”
郭朗接过枪,紧握在手中,一眼便看到枪头深刻的一个“戬”字,轻轻抚挲着这个“戬”字,不禁心潮澎湃,百感交集,眼含热泪颤声道:“是大哥的枪!是大哥的枪!好孩子,你爹娘现在在哪里?”
谈及父亲,驱胡心中一阵凄凉,“我娘死于胡人的铁骑之下,我爹因为思念我娘,悲伤成疾,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在我十岁那年,病逝了。”
虽然之前已有江湖传闻说郭戬已经去世,但此时从侄儿口中确凿了消息,郭朗心中仍是一阵悲痛,抚着郭戬的枪老泪纵横。许久,擦了擦眼泪,重新打量驱胡,果然这个年轻人眉宇间处处透着郭戬年轻时的风采,不由得悲喜相交,伸手搂过驱胡,赞道:“好孩子,好本事,没有辱没你爹这杆枪啊!”
驱胡凄然道:“侄儿愚笨,未能尽学先父枪法,郭家枪七十二式,只学会前六十四式。剩下八式未及学会,爹便病逝了。”
郭朗道:“不忙,如今咱们叔侄二人重逢,你就留在镖局里,我亲自教你剩下的八式!”又吩咐剑棠:“棠儿,告诉厨房准备些好酒好菜,我要和你堂兄好好地聊聊。”
这天晚上,三人秉烛夜谈直到深夜,郭朗听说驱胡志在报国,心中很是触动,沉声道:“你既志存高远,二叔必定会全力支持你:郭家枪我会悉数传授于你,进京的盘川和上下打点的银子,我也都会为你准备齐。只是你可千万不能再学之前的取财之道了!往后我们只会告诉别人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侄儿,你落草为寇的事就再不要提起了,这世上从此便没有戚夙兴这个人。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驱胡点头称是:“侄儿落草劫道也是无奈之举,而且从未向贫苦百姓强取过一文钱。如今见了二叔,决心一路走正道,自然不会再回头做那些勾当。只是如此一来,又要累得二叔破费。”
郭朗摆手:“这个你不必担心,你二叔在杭州城虽然算不上什么富豪,几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的。况且你是我亲侄儿,又是奔着正道,这些钱权当是我替大哥照顾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驱胡倒头拜谢,又问:“二叔,那位押解苏锦去巴蜀的冯总镖头在么?日前小侄不知,多有得罪,冒犯了他,还请二叔替我引见引见,我也好向他赔个不是。”
郭朗不住地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一看到你,高兴得什么都忘了。驱胡啊,你这次伤得你冯叔可不轻啊,尤其是他的女儿,被你们的绊马索绊倒滚下山岗,差点连命都丢了。现在万幸救得早性命无碍,可惜双腿瘫痪,站不起来了。已经治了三个多月,仍没有什么起色。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好好向他父女二人道个歉。他们要是说你几句,你就听着罢,千万别顶撞了他们。你的来历,你冯叔叔和你交过手,恐怕瞒不过去,我自会跟他关照。”
驱胡顿足恼恨道:“都怪我用人不慎,竟将仇人留在寨里。若是那位冯姑娘因我从此双腿不治,真是我的罪过。我哪里还敢顶撞?”
第二天一早,郭朗便亲自带着驱胡来见冯昭。冯昭已经用过早饭,刚从苇晨屋里回来,见郭朗带着一年轻人过来,刚要问是谁,却觉这年轻人十分眼熟,再定睛看时,竟是和自己兵戎相见从自己手里抢走七辆镖车的那个山贼。这一见吃惊不小,本能地摆起了防御的架势。郭朗知道冯昭认出了驱胡,不等冯昭开口,就忙拉着他进屋,屏退左右,将来龙去脉细细告诉了冯昭。
冯昭听罢郭朗的讲述,沉默良久,低头不语。郭朗又道:“难为这孩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闯荡,有志报国却没有门路,不得已落草为寇。劫镖的事,也是一场误会。我欲助他来年进京去考武举,只是他曾为草寇之事万不可让朝廷知道,不然……”
冯昭抬起头,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很快蕴了一缕极淡的笑意,道:“大哥不用嘱咐,这个我心里有数。驱胡是你的侄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我对棠儿怎样,也必会同样对待驱胡。至于小晨的伤,只能说是造化弄人,能不能好,要看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