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沈大夫,剑棠回到苇晨屋里。巧儿正在给苇晨按摩双腿,剑棠进来,把沈大夫开的药方交给巧儿去煎药,自己在苇晨床边坐下,关切地问道:“我听冯叔说,你最近精神都不太好,胃口也不好。是不是总呆在家里太闷了?不如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这些天西湖上的荷花开得正好,去西湖里划船看荷花好吗?”
苇晨只是恹恹地靠在床头,说:“怪热的,不想出去。”
“那请屏儿过来,咱们一起喝茶聊天?今天我去看她,她请我喝了一种叫做‘吓煞人香’的茶,好喝得很。明天让她带一些来给你尝尝好不好?”
大半年的治疗,每天要吃各种苦涩的药汤,无数的针灸,都没有让苇晨受伤的双脚恢复一丝的知觉。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只能缠绵于病榻,希望一点点地被时间磨灭,绝望的雾霾不知道从何时起,渐渐地迷蒙了她曾经清亮如一泓秋水的双眸。苇晨轻哂一声,道:“我如今每天吃药比吃饭还多,嘴里早就只知道药味了,再好的茶叶给我,也是糟蹋。”
剑棠望着苇晨暗沉的双眸,找不到一丝曾经的光华。他用手掌轻轻地合在苇晨的手背上,惊然发现,盛夏的天气,苇晨的手竟是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原本柔软如荑的手指枯槁得像是冬天干秃的树枝。他亦觉得心痛,蹙眉道:“小晨,你……你不要这样。这次虽然伤得重些,好好地治疗,总会好的。”
苇晨抬眼看着剑棠,目光干涩,“在刚受伤后的一两个月,我也还这样相信,可是如今七个月过去了,我便是知道不会再好了。”
剑棠拾起苇晨冰冷的手,用双手合在掌间,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捂暖苇晨的手,“你千万不要放弃。下个月皇上南巡来杭州,会去林府。屏儿答应会请随驾的太医来替你诊治。那个太医是治伤的圣手,一定能有办法治好你的。”
苇晨的手在剑棠的掌心轻轻颤抖了一下,自嘲地干笑了一声,抽回了手,道:“沈大夫曾经也是太医,他也束手无策,何必又去麻烦别人?你替我谢谢屏儿,就说不劳她费心了,便是请来了我也不瞧。”
剑棠还要再劝,苇晨却高声唤来巧儿,也不再看剑棠,冷冷地说:“我要睡了,大哥也早些回房休息吧。”
从苇晨房里出来,剑棠径直去了郭朗的房间。推门进去时,见苏挺也在。原以为苏挺只是寻常来找郭朗喝酒聊天,却发现郭朗和苏挺的脸色都有一些的不自然。苏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拍着剑棠的肩膀说说笑笑,而是非常复杂地看了剑棠一眼。
剑棠怔了一怔,小心地问道:“爹,苏叔,出什么事了?”
苏挺欲言又止,只是垂头叹气。郭朗犹豫了一瞬,说:“棠儿,你过来坐下。”
剑棠依言在郭朗身边坐下,郭朗指着桌上一个盒子,示意剑棠打开。剑棠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鹅蛋大的铁丸,上面刻着齐头并进的两匹骏马。剑棠不解道:“这不是上次打伤我的铁丸吗?是我交给爹的。有什么问题吗?”
郭朗说:“你再仔细看看。”
剑棠有些奇怪,拿起铁丸仔细端详,说:“仔细看起来,这枚铁丸好像有些年头了,比伤我的那枚陈旧一些。”
郭朗默默地从怀里又拿出一枚铁丸,递给剑棠。剑棠大惊,叫道:“这是……怎么会有两个?”他将两枚铁丸放在一起仔细比较,道:“虽然都是刻了两匹骏马,可这比较旧的一枚上的白马在左,黑马在右,较新的这枚正好相反,黑马在左,白马在右。”他不解地抬头看看郭朗,又看看苏挺,问:“爹,苏叔,这旧的一枚是从哪里来的?”
苏挺说:“前天我押镖回来,你爹给我看了这枚铁丸。我们都觉得有些眼熟,很多年以前见过有个人用过。于是我就去找了一下,这枚看起来比较旧的铁丸,是从……”他看了郭朗一眼,见郭朗没有阻止,才继续说:“是从老冯屋里找到的。”
“什么?冯叔?”剑棠大惊,几乎要叫出来。他尽力压低声音,问:“冯叔为什么会有同样的铁丸?”他低头再次仔细地端详着两枚铁丸,自言自语道:“同样的铁丸并不稀奇,关键在于上面的图腾如此的相似。两匹马,两匹马,马二……”忽然眼中精光一闪,说:“二马冯!这个图腾指的应该就是一个‘冯’字,打伤我的人自称马二爷,也是在暗示他其实姓冯。难道……难道马二和冯叔是……”他心中腾然而起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疑问。
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碎瓷声。三人大惊,剑棠急忙跑到门口,拉开门一看,冯昭站在门口,药汤混着碎瓷片撒了一地。冯昭定定地看着剑棠,细长的眼睛里装满了震惊、悲恸和不可置信。剑棠知道刚才的话冯昭都听到了,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冯昭原本肤色就较为白皙,此刻更是有些苍白。他盯着剑棠看了片刻,低沉着声音说:“给我看看另一枚铁丸。”
剑棠知道无法隐瞒,只得把手中马二的铁丸递给冯昭。冯昭接过了马二的那枚铁丸,捧着铁丸的双手簌簌地颤抖,摩挲着铁丸上的两笔骏马,颤声呢喃:“是阿昕的东西,是阿昕的东西……”
屋里郭朗和苏挺同时叫道:“阿昕?”
冯昭抬眼盯着剑棠,神色哀戚,像是无边的黑夜,细长的眼眸中只有沉沉的死寂。他盯着剑棠看了一会儿,颤颤地转身离开一步一步地走进没有月亮的暗夜里,背影透着无尽的疲惫和萧索。
回到房里,对着故人的遗物,他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十七年前。那年秋天,他陪着妻子回山西雁城老家生产。妻子疼了两天两夜才生出了一个女孩儿,可惜孩子先天不足,出生当天就夭折了。正巧冯昕的妻子也生了个女孩儿,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冯昭趁冯昕的妻子睡着时,悄悄地把已经夭折的孩子和冯昕的孩子掉了包。
冯昕的妻子醒来发现襁褓中的孩子死了,她虽然怀疑自己的孩子被掉了包,可当时在官府当差冯昕正好去了西域采购马匹,无人替她做主,终于悲伤过度,还没有出月子便过世了。
冯昕从西域回来,发现自己妻女已死,悲痛万分,妻子留下的遗书更是让他愤怒不已。他跑去质问冯昭,冯昭却是言之凿凿,一口咬定活着的女孩儿是他的女儿,冯昕的女儿是因为睡觉时不小心被被子捂住了口鼻窒息而亡。由于妻子生产时冯昕并不在场,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什么样的胎记,无奈之下只能诉诸公堂。
当时的冯昭随着乾坤镖局在江湖上鹊起的名声已经是功成名就,他只是给审案的大人塞了几张银票,活着的女孩儿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女儿。而刚刚失去妻女的冯昕却在不久之后因为办差时的一个小小的闪失,被冠上私吞军饷的罪名,被发配关山。
从此,这个弟弟便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虽然他总是安慰自己,冯昕爱赌钱,老家的财产都被他输得精光,他在镖局辛苦赚的钱,总要三天两头地寄回去替他还赌债。他替这个弟弟还了那么多年赌债,这个女儿,就算是弟弟还他的。再说,跟着一个赌徒的父亲,女儿还能有什么好?至于发配他乡,正好也是帮他戒掉赌瘾,他要一心一意地抚养女儿长大,可不能总有一个人在旁边捣乱。
于是所有人都只知道苇晨是他冯昭最疼爱的女儿,而冯昕只是一个嗜赌成性,为还巨额赌债不惜私吞军饷的败类,甚至连他的妻子到死都不知道苇晨其实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这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是,午夜梦回,他还是常常想起冯昕。边疆苦寒,他在边疆的这十多年究竟是怎么过的?冯昕当年被判了十五年的流刑,十五年后,他若是回来,他该怎么办?如果苇晨知道了当年的事,她会怎么样?她会相信谁?这些疑问常常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尤其是随着十五年的刑期渐渐临近,他更是十日里有七八天都夜不能眠。可就在几年前,十五年的刑期将满之时,他听说冯昕在边疆死了,他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惋惜。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昕居然还活着,可是他活着,竟然没有来杭州找他报仇,没有来认回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居然跑去做了杀手,还偏偏遇上了剑棠,死在了剑棠的手里。更讽刺的是,冯昕的儿子居然使绊弄伤了苇晨。这究竟是为什么?
夜深人静,几声敲门声非常清晰地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没有应声,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他没有回头,仍是对着铁丸发呆。
一阵衣袍掀动的动静后,扑通一声,有人跪在了他身后。剑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冯叔,对不起,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您的弟弟。”
冯昭没有说话,只留给剑棠一个沉默冰凉的背影。
“其实当时跟他交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发暗器的手法很熟悉,和您教我的手势很像,可是却凶狠得多。当时只顾着救人,没有多想,才会酿成大错。请冯叔责罚。”
冯昭仍是没有说话,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越发透着一种悲凉。剑棠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