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着墨麒麟信马由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西湖边。沿着湖岸走上了白堤,笔直的堤岸在夜幕中远远地延伸而去,四周阒寥无一人,起初只远远的湖面上隐约有一两艘花船上闪烁着几点灯光,再一会儿花船也靠了岸,熄了灯。湖风偶尔吹来对岸的更声,和宝石山上猫头鹰的哀嚎。墨麒麟一直走上了断桥。深秋的夜晚一阵风袭来,冷飕飕的,马蹄踏在桥面的石板上嗒嗒作响。几年前带着絮屏一同在这条堤上飞驰的景象又清晰地浮现在剑棠的眼前,那一日,他们同乘着自己的这匹墨麒麟在这白堤上驰骋,又同站在这断桥上眺望西湖的景色。此时想来,那一刻的亲近似乎仍相去不远,而如今世事的捉弄注定他再也不能像那日一样快活了。
他跳下马,走到湖边,靠着一棵柳树坐在堤岸上,从怀中摸出絮屏的小像轻轻摩挲着,身边湖水拍打堤岸,哗哗地响,他再也忍不住,握着絮屏的小像失声痛哭起来。剑棠铮铮铁骨男儿,自三岁开始习武,便再没有流过眼泪,就连去年此时为了救絮屏被冯昕的铁丸打断三根肋骨也没有哼过一声。而今天,为了絮屏,他已经是第二次落泪了。
原本欢欢喜喜地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去接絮屏同去六和塔上看潮,刚走到镖局门口,苇晨的丫鬟巧儿突然追出来,哭着告诉他苇晨自尽了。他大惊失色下狂奔到苇晨的屋子,冯昭和郭朗都已经在屋里了。苇晨虽然已经被救了下来,可脖子上一道紫红色的瘀痕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她双腿不能动,便把自己吊在床梁上,如果不是床梁年数久远已经脆弱,经不住她的重量及时断裂,她摔在地上发出声音引来巧儿,恐怕此时早已是香消玉殒了。
剑棠看着苇晨躺在床上,颈间的瘀痕衬托着她早已无血色的脸更加的惨白。剑棠痛心地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做傻事呢?”苇晨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干涸得仿佛是久旱的田地,没有一星的光芒,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床顶,仿佛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见。
剑棠叫来巧儿,问道:“你是小晨的贴身丫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会寻短见?”
巧儿跪在苇晨的床边啜泣道:“早上起来姑娘和平时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别。只吃了小半碗粥。后来局主派小芊来给姑娘送红花油,我替姑娘收了,送小芊出去的时候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屋子里一声响,跑进来看时,床梁断了,姑娘已经跌倒在床下了,姑娘脖子上缠着一段白绫,吓得我和小芊赶紧把姑娘移到榻上,就立刻赶着通知了局主、总镖头和您……”
剑棠紧蹙眉头,问道:“你和小芊都在外面说了什么?”
巧儿想了想,支吾道:“也没说什么,小芊说姑娘的脸色很差,应该出去散散心。今天是钱江大潮的日子,早上听说少局主要去看潮,要是少局主能带姑娘一起去就好了,姑娘心情好了对身体恢复也会好。将来少局主和林姑娘成了亲就更没时间带我们姑娘出去了……”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轻如蚊蝇。
听完巧儿的话,郭朗、冯昭和剑棠的目光都同时射向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芊,小芊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冯昭怒火中烧,几步上前一脚把小芊踢翻在地,怒骂道:“我打死你这满嘴胡吣的丫头!是谁告诉你少局主要和林姑娘成亲?”
小芊被冯昭踢得在地上滚出很远,额角撞破了,满脸是血,也不敢去擦,拼命磕头求饶。冯昭还要再打,被郭朗拉住,“老冯,打死这个丫头对小晨一点好处也没有。现在最重要的是小晨的安全,要劝醒她,千万不能再做傻事了。”
冯昭恨得眼睛充了血,虽被郭朗抱住,仍是指着小芊怒问:“你说!是谁告诉你少局主要和林姑娘成亲的?”
小芊趴在地上,头发都散了,混着血水和泪水乱糟糟地腻在脸上,哭着答道:“是……有一次少局主和局主在房里说话,奴婢伺候茶水,在……在窗外听到的……”
冯昭利剑一般的目光霎时射向剑棠,恨不得在他脸上刺出两个血洞来。正要开口,苇晨忽然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出去!你们统统给我出去!出去!!”
剑棠想去安慰苇晨,却被她乱舞的手臂啪地打开。冯昭愤怒地扯开剑棠,不顾一切地上前把苇晨紧紧地拥在怀里,任她挣扎、喊叫,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温和地反复说着:“小晨,爹在!有爹在,没有做不成的事!”
渐渐地苇晨像是没了力气,终于安静了下来,沉沉地睡着了。冯昭只留了巧儿在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巧儿一番,才拉着郭朗和剑棠出了屋子。
出了苇晨的院子,冯昭收了脚步,转过身铁青着脸瞪着郭郎和剑棠。郭朗和剑棠有些尴尬,垂手站着没有说话。冯昭盯着剑棠看了一会儿,问:“棠儿,小晨待你如何?”声音虽冷,却并不带怒气。
剑棠诚恳答道:“小晨自幼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悉心周到。”
冯昭的声音透出无尽的疲惫和伤感:“她全心全意地待你十几年,你竟忍心这样伤她?”
剑棠低头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恭声道:“小晨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我会尽我所能去对她好,去照顾她。只是她真正想要的,我……我给不了她。”
冯昭怒极反笑,“原来你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你不是给不了,而是你根本不想给!你明知道小晨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你看她伤了瘫了却撇下她要去娶富家小姐!你就是这样对她好的吗?”
剑棠猛地抬起头说道:“我要娶屏儿和小晨的伤无关!无论小晨是不是瘫痪,我都要娶屏儿,而无论我有没有和屏儿成亲,我都会尽心替小晨寻医问药,如果能治好自然最好,若是治不好,我也会一直照顾小晨的生活,直到她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真心对她好的人。”
冯昭望着苇晨的院子,哀伤漫上眉头:“小晨这个傻孩子,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自作孽啊!”
剑棠心中百感交集,沉声说道:“冯叔,您不要这样说。小晨从小照顾我,我很感激她,她受伤了,我很难过,很着急,很怜惜她。可是感激怜惜和爱是不一样的。除了娶她,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冯昭转头盯着剑棠,眼中布满了血丝,眼角泪光闪烁,“棠儿,小晨已经瘫痪了,她这辈子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嫁给你。今天的事,老天保佑,床梁断了,丫鬟发现的及时,才没有酿成大错。可是小晨的心结不解,她这样一心求死,总有一天我们会看不住她。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就算是冯叔求你,你就当是做好事,满足小晨这一生唯一的愿望,行吗?林家的小姐身份高贵,和你又是两情相悦,我们不敢和她争,哪怕就让小晨做个妾室,我相信小晨也是愿意的……”
剑棠使劲地摇头,道:“冯叔,不能这样!”
郭朗一直没有说话,原是希望让剑棠自己做主,此时终于也忍不住劝道:“棠儿,你冯叔说的有道理,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小晨,她的心结一日不解开,她就总有一天能寻到机会做傻事。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们都会后悔莫及。男人三妻四妾的本就是常事,既然冯叔已经发话,小晨不会在乎名分,你就成全她吧?”
剑棠见郭朗也来相劝,急得跺脚,道:“她不在乎,可是我在乎!爹!我早就说过,我心里只有屏儿一个人。我会照顾小晨,但我绝不会娶她。明明没有感情,却因为怜悯而娶她,对小晨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这样不明不白地娶她,对她,对屏儿,对我都不公平!”
冯昭摇了摇头,泫然道:“棠儿,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肯娶小晨吗?哪怕只是娶她做妾,也不肯吗?”
剑棠狠了狠心,一字字说道:“冯叔,恕棠儿不能从命!”
冯昭盯着剑棠的目光渐渐从哀求变得冰冷凌厉,冷哼一声,道:“郭家一夜之间出了个先锋将军,听说在阵前表现英勇,屡立战功。凯旋之日定会加官进爵,到那时,全天下都会知道‘郭驱胡’这个名字,好风光啊!”
冯昭阴阳怪气的声音让剑棠觉得很不舒服,他按捺住性子,皱着眉头问道:“冯叔想说什么?”
冯昭呵呵一笑,笑声冷冽,“其实‘戚夙兴’这个名字在江西一带,早就是家喻户晓了吧?刺杀武宁县县令的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一面说着,一面挑衅地朝剑棠看了一眼。
剑棠胸中的怒气腾然而起,低吼道:“冯叔以为棠儿是怕人要挟的吗?”
郭朗没有想到冯昭会以驱胡的过往来要挟,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他,颤声道:“老冯……你……”
冯昭闲适一笑,道:“老郭,你可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我的女儿。这孩子的娘死得早,我整日在外面押镖,很少能够照顾她。这是我这个当爹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其实郭驱胡是谁,戚夙兴又是谁,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我的女儿能够嫁给她想要嫁的人。”
剑棠轻蔑地看了冯昭一眼,毫不在乎地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了几步,冯昭的声音却从背后悠悠地传来,“你可以快马传书通知郭驱胡及早抽身,郭家从此退隐江湖,的确不怕什么。可是当初是谁向皇上力荐郭驱胡为将的?哦!好像是林老爷吧?听说林老爷为了不让自己的孙女去和亲,极力向皇上推荐一个来路不明的郭驱胡。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以私废公?”
剑棠停住脚步,双手死死地握着拳头,背对着冯昭问道:“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屏儿一个,如今又闹到这个地步,就算我受了你的逼迫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这门婚事,勉强娶了小晨过门,你指望我们会恩恩爱爱地过日子吗?”
冯昭不以为然:“如果没有林家的姑娘,就凭小晨的脾气和体贴,你们会过得好的。”
剑棠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没有屏儿我就会为小晨倾心吗?错了!即使没有屏儿,小晨也只是我的妹妹!我的心是不会停在小晨这里的!”
冯昭淡淡一嗤,唇边露出三分清冷之意:“只要是小晨要的,我一定会替她得到。即使我不能替她得到,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你……”剑棠忍无可忍,噌地从腰间抽出柳刃剑,一个转身,剑锋直指冯昭的哽嗓咽喉。冯昭并不躲闪,甚至把颈项向前伸了一伸,淡淡一笑,道:“想杀我灭口?好啊!杀吧!反正你已经杀了我的亲弟弟,杀了我再去杀了小晨,等你双手都沾满了我冯家人的血,你就能顺顺心心地娶林絮屏了!”
郭朗见剑棠拔了剑,恨得两眼通红就要喷出火来,生怕年轻人火气盛真的闹出事来,忙上前拉住剑棠的手,低喝道:“孽障!你给我把剑放下!”
剑棠瞪着冯昭,咬牙道:“你卑鄙!”
剑棠倚靠在西湖边的柳树上,茫然地望着眼前平静的湖面,眼睛中弥漫着一团死寂,死寂背后,是比黑夜中的湖水更为漆黑的伤痛。他知道,驱胡的往事一旦上达圣听,他郭家三口逃得脱,保得住性命,真正受难的,是林家。不仅仅是虎跑林家上下几十口,连同在苏州做府尹的林润寅一家也逃不了干系。他也想过如果林府真的被降罪满门抄斩,他可以去劫牢、劫法场,但是他能救出林家多少人呢?即使救出来了,又该怎么安置林家的老小,林老爷一世的英名,林大爷的锦绣前程,林二爷的生意,还有屏儿的幸福,他能给得起吗?不要说屏儿的幸福,就是让她能堂堂正正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他都不能做到。他知道,是他把林家推上这个风口浪尖,能救林家的人只有他一个,办法也只有一个。所以,即使他恨冯昭,但为了他的屏儿能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当他的剑从冯昭的咽喉慢慢垂下,他就知道,自己一生的幸福,和他曾经给过絮屏的许诺,都顺着他垂下的剑尖悄悄溜走了,他的泪也在还剑入鞘的一刻倾然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