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棠翻身站起来,眼睛连瞟都没有向苇晨瞟一下,径直向湖边走去,很显然他一个字都不想听。因为疲倦、哀恸,加上浑身上下或被烧或被摔的各处伤痕,仅这几步路却走得跌跌撞撞。他从湖里掬了清水,轻轻洗去絮屏和墨涵脸上的烟灰,苇晨上来想要帮忙,他低吼道:“你若再敢靠近屏儿一步,休怪我不念昔日情分。”
苇晨怔怔地站在距离他们三尺多远的地方,心痛如刀绞。昔日的情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他们之间难道还有半分昔日的情分吗?她在他心里早已是毒如蛇蝎。他那么厌恶她,他宁愿相信一切恶毒的事情都是她做的,也不愿记得他曾经常常夸赞她的善良;他宁愿相信是她为了报复而引来了官兵,也不愿听她解释当她徘徊在林府围墙外却因为重重守卫而不得进入时是多么的担心着急,当她看到火光时是多么的震惊和悲恸。
絮屏受到凉水的刺激,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就着剑棠的手喝了几口水,终于缓过神。她四处看着,发现身边只有墨涵,她恐惧而又期待地看向剑棠,剑棠心中哀恸,一时不知该怎么告诉絮屏这个噩耗,他缓缓地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节断碎的玉镯。
絮屏怔怔地看着玉镯,突然疯了似的向着地狱一般的火场狂奔过去。剑棠急追上前,紧紧地抱住,不让她接近。絮屏狠命地又踢又打想要挣脱,她狂乱挥舞的手脚重重地砸在剑棠被火燎起的水泡上,水泡破裂,血水汩汩而出,可无奈剑棠的双臂依旧结实得如同铁箍一般,根本挣不开。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大伙,嚎啕大哭,“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要救我?我恨你!我恨你!”剑棠紧搂着絮屏,在她耳边痛苦而徒劳地劝慰着,心中辛酸、哀怜、自责……百味陈杂。
苇晨站在一旁,看着絮屏的痛苦,剑棠的痛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发疼,随着絮屏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的心也越来越疼。她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紧紧地握着胸口想借此缓解疼痛,却发现都是徒劳。
突然,夜空中响起一阵笑声,仿佛是夜枭的嘶叫声,尖锐刺耳。苇晨惊诧地回头,失声叫道:“爹?您怎么来了?”
剑棠也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冯昭,他仍不敢放开抱着絮屏的手,但瞬间全身紧张,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他死死地盯着冯昭,提防着他有任何不轨的举动。
冯昭却没有任何异动,他只是望着大火,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报应啊报应!小晨,你怕爹去告密,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让我不敢离开你半步。可是你看到了,即使我不做,也有别人替我们报仇!天有眼啊!”他睨了一眼剑棠,嘴边是挑衅的笑,“你可真是孝顺,忙着在丈人家救人,却不顾自己老爹的死活!”
剑棠身体僵住,追问:“我爹怎么了?”
冯昭好整以暇地看看燃烧殆尽的屋宇,指指天,懒洋洋地说:“这座房子虽大,但烧起来还不足以把整个西南角的天都映红。”
剑棠和苇晨顿时大惊,一同抬头看天。果然,随着梦泉厅的火渐渐小下去,头顶的天空已不像刚才那么血红了,而西南方的天空却是红得吓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镖局!”
怪不得隐蔽在附近的苏挺和胡风没有来救梦泉厅的火。虽然剑棠此刻并不知道镖局的情况究竟怎样,但就凭此时西南方灿若火烧云的天色,就能感觉镖局的火只怕比这里更大。他顾不上和冯昭纠缠,一手抱起絮屏,又跑到湖边抱起仍在昏迷中的墨涵,就往镖局的方向跑去。不料因为全身是伤,又是急火攻心,刚跑了两步,就扑倒在地,连同絮屏和墨涵也都摔倒了。
苇晨听说镖局起火,也强忍着心疼挣扎着要过去,看见剑棠三人摔倒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剑棠没有看她,面容却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他几乎是咆哮着说:“滚开!”苇晨被他的吼声震住了,愣愣地停在了原地。可当她看着剑棠挣扎着站起来,抱起两个人走了几步,又支持不住地摇晃欲倒时,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完全没有记忆的鱼,好像完全忘了剑棠对她的种种嫌隙,再一次上前去扶剑棠。这一次剑棠把墨涵抗在肩膀上,腾出一只手狠狠地推开苇晨。他用力很大,苇晨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最后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
冯昭愤怒地吼道:“小晨!你怎么就任凭他这么作践你?你不欠他的!”
苇晨坐在地上,握着心口啜泣,都是心痛,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一阵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身体还是内心。
冯昭怒不可遏地瞪着只顾着照顾着絮屏和墨涵,而对于蜷缩在地上的苇晨完全不为所动的剑棠,咬牙说道:“小晨,他如今眼里只有林家的小姐,你变成今天这样,全是因为这姓林的丫头!她给你的十分苦楚,爹替你二十分地还给她!”说话间轻一抬手。苇晨看到冯昭抬起手臂,顿时脸色变得煞白,她厉声喊道:“不要!”
或许是苇晨的喊声太过凄厉,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的剑棠也闻声转过身来。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苇晨已经张开双臂出现在他身前。伴着冯昭一声歇斯底里的长啸和恐惧绝望的眼神,苇晨举起的手臂慢慢垂落,身体也慢慢地向下坠落。这时剑棠才惊骇地看清,苇晨的胸口和腹部居然钉着两枚七棱镖。镖身几乎完全射入苇晨的身体,仅露出镖尾的两缕绸衣。
随着苇晨的身子的坠落,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冯昭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瞪圆了眼睛,看看苇晨,又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明明射向林絮屏的暗器,怎么会钉在自己女儿的身上?他的暗器素以快准狠在江湖上闻名,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失手,可这一次,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方才还在为家人的惨死而哀号不止的絮屏眼睁睁地看着苇晨一身鹅黄色的衣衫慢慢地被紫黑色的血水浸透,震惊加上哀恸已经完完全全地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她愣住,张着嘴巴,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苇晨的身体落入尘埃前的一瞬,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
苇晨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剑棠的怀里,轻扯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她转头看向絮屏,见絮屏完好无损地站在一旁,嘴角的笑意愈浓,轻轻地说:“还好,没伤到屏儿。”
“小晨……”剑棠哽咽,眼睛里闪出几点晶莹,声音有些颤抖。
苇晨的脸色有些泛红,她微笑着伸手去擦拭剑棠眼角的泪滴,柔声安慰道:“大哥,你别难受,我不疼。”
不疼。剑棠的暗器功夫是跟冯昭学的,学发暗器,原只为了防身和应急。因此他的暗器都是干干净净,即使要杀人,也是一掷攻其要害致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冯昭的暗器上都是喂有剧毒的。有时他不愿让敌手死得太过痛快,会故意射偏,让敌人毒发,被毒药折磨慢慢地痛苦地死去。这一招他虽然不愿意学来用,但对于毒性他还是了然的。苇晨中了镖却不感到疼,便是镖上的毒药起了作用。
“解药!”剑棠冲着冯昭怒吼。冯昭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跌跌冲冲地赶上前来,双手颤抖得连瓶塞都拔不出来。剑棠一把抢过,弹开瓶塞,将瓶中的药粉尽数洒在苇晨的两处伤口。
苇晨的脸色越来越红,伤口流出的血却仍是紫黑色。剑棠匪夷所思地瞪向冯昭,“药不对!”
冯昭看着苇晨脸色的变化,也觉得蹊跷。他拿起瓷瓶仔细地看了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脸色百般不解,“我用毒一生,不可能出错。”他抓起苇晨的手,探过她的脉息,惊诧地叫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苇晨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此刻强挣着睁开眼,对冯昭说:“爹,没用了。我身上早已中了狐藤的毒。两毒相遇,互相催发,您的解药救不了的。最多只能让我不会太痛苦罢了。”
剑棠对苇晨曾中狐藤之毒一事并不意外,而冯昭却是脸色铁青,“狐藤?你怎么会中狐藤的毒?”他虽然惯会用毒,可这种暹罗的毒草他也只是听说过,从未在中原见过有人会用狐藤下毒。他心中几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划过,追问:“生毒熟毒?”
苇晨看了剑棠一眼,轻声答道:“是熟毒。”
“生?熟?”剑棠忽然打了个激灵,他记得那天在箱子里翻出的医书上写着狐藤的用法,暹罗国的毒草狐藤生食可以让人肢体麻痹,长期使用会侵损心脉。他当时看到这里便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乱撞,丢了书本不愿再往下读。难道这毒草之毒还分生熟?
冯昭却已经完全明白,他痛惜地埋怨苇晨:“傻孩子!你的腿就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爹也会一直照顾你,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剑棠留在你身边,你何苦那样急功近利,用熟狐藤来给自己治伤?熟狐藤虽能治疗麻痹的肢体,但却会大大损伤心脉。你……你这是饮鸩止渴啊!难怪你这两年常常心口疼,爹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是中了狐藤熟毒,爹好糊涂啊!”
剑棠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几万个疾雷在头顶同事炸开。他抱着苇晨的手一颤,苇晨的身子差点从他怀里滑落。冯昭一把扶住苇晨,愤怒地推开剑棠,吼道:“你滚开!小晨的一生全是被你毁了!”
剑棠跌坐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苇晨。他错了,他竟然错得这么离谱。他到底曾经对苇晨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怎么可以那样折磨她?
苇晨柔声安抚着盛怒的父亲,“爹,不要怪大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她使劲儿向絮屏伸了伸手。絮屏此刻已经被一个又一个变故所震撼,完全不知所措。直到她看见苇晨向她伸出手,才大哭着扑倒在苇晨身边,紧紧握着苇晨逐渐冰凉的手,哭喊:“姐姐!姐姐!”
苇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灿烂了起来,加上因为毒发而异常红润的脸色,这个笑美得仿佛一朵盛开的石榴花。她反握住絮屏的手,笑道:“好妹妹,我以为你会恨我,再也不愿认我这个姐姐了!没想到你还愿意这样叫我,真好!”
絮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拉着苇晨的手,生怕略一放松,苇晨就会离她而去。苇晨拉着絮屏的手轻轻摇了摇,笑道:“好妹妹,别哭。我给你猜个谜语!”她顿了一顿,合上眼聚了聚力气,说:“百年的铁树。”
冯昭不解,剑棠和絮屏的呼吸却几乎要停止了。那一年的冬天,那一年的雪,那一年的花……他们的思绪也都随着这个谜语回到了那天的欢笑声中。
絮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强答道:“梅……梅花……”
苇晨嘴角微笑着,头靠在冯昭胸前休息了一会儿,又说:“那,五百年的铁树呢?”
絮屏哭得更凶,使劲儿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剑棠上前握住两姐妹拉在一起的手,哽咽着替絮屏答道:“是……野梅花……”
苇晨的身子微微有些痉挛,笑容却愈更灿烂,脸颊上的红晕仿佛绽开的一朵彩霞。口舌渐渐有些不听使唤,说出的话越来越模糊,“那年冬天……我们……三个人……最好……永远……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