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洞庭山。
又到早春时节,满山新茶尽吐芬芳。层层叠叠的新翠之间飘扬着水乡女子清甜温软的歌声:
天苍苍,水茫茫。太湖畔,好风光。
春来新茶吐芬芳,漫山青翠绵延长。
风飏飏,云昶昶,谁家女儿采茶忙。
嫩比雀舌碧如桑。轻扬素手芽满筐。
歌声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青衣男子牵着一匹黝黑的骏马,从山的那一边沿着蜿蜒的山路转到山前的茶园之间。他驻足聆听茶园里此起彼伏的欢快的歌声,若有所思。俊朗的眉眼间隐隐透着一抹与他的年龄并不相若的沧桑与忧郁。
十年光阴转瞬而过,十年来他一面查找神秘胡人的下落,一面四处寻找不告而别的絮屏。十年过去了,无论是神秘的胡人还是絮屏,都仿佛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年来,他找遍了大江南北,唯一寻觅到的一点痕迹是在苏州的一家典当行里发现了絮屏贴身佩戴的玉兔。因是死当,当铺不肯让他赎回,他只能出高价把玉兔买了下来。在发现了玉兔之后,他推断絮屏应该来了苏州。他挨家挨户地打听,有一家客栈的掌柜的倒是说见过一对和他的描述相仿的姐弟在店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就在当天早上,这一对姐弟突然消失了,谁也没看见他们走出客栈,可人却不见了。他狂喜之后又是无尽的失望。既然是当天早上刚刚离开,那应该并未走远。可是他几乎把整个苏州城都翻了过来,也没有再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听着用吴侬软语唱来的歌谣,剑棠只觉得清新无比,全身像是用山泉水洗濯了一番,舒爽极了。他心中一动,扬声招呼一位离得最近的采茶女,问道:“姑娘,你们采的这是什么茶?”
那女子抬头笑答道:“你是外乡来的吧?这是我们洞庭山特产的茶,名叫‘吓煞人香’!”
“吓煞人香?”一听到这个名字,剑棠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十多年前的那个盛夏,絮屏用从海棠花上集下的露水为他烹的那一杯吓煞人香,那清醇甘洌的味道至今他仍记忆犹新。絮屏烹茶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以及她微笑时唇边的那两洼浅浅的梨涡也都还活灵活现地在他眼前跳动起来。
茶女见他不再发问,便又低头采起茶来,边采边唱:
曲似螺,毫似芒,银白隐翠雪融江。
犹记香弥小轩窗,自扇风炉自煮尝。
唱到这里,剑棠心中一颤,身子晃了晃,上前一把拉住那采茶女,急问道:“这歌是谁教你的?”
采茶女被吓了一跳,一面使劲儿掰开剑棠的手,一面摇头道:“这歌在洞庭山传唱了好些年了,我小时候就会了!”
剑棠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抱歉地欠了欠身子,退开几步,满脸的失落。
一路信马由缰又走了四五里地,来到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掩映着一排竹篱笆,穿过篱笆隐约看见后面有几间小茅屋。剑棠走了一上午的路,有些口渴了,随身带的葫芦里的水又恰好都喝完了,便想去茅屋里向主人讨点水喝。他下马走到篱笆门前,叫了两声没人答应,见篱笆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便轻轻地推开篱笆门,走到屋前,刚举起手想要敲门,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挎着个竹篮从屋里出来。剑棠没来得及让开,那妇人也没想到门口会有人,一头撞上,险些跌倒,手里的竹篮翻倒在地上,篮子里的鸡蛋滚了一地。那妇人来不及看清门口的人是谁,急忙蹲下身子满地找着有没有幸存的鸡蛋,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完整的,埋怨道:“这是谁啊?自说自话地进来!打碎了我四十个鸡蛋!四十个鸡蛋啊,能换一吊钱呢!我家小子还指着这篮子鸡蛋换了钱当盘缠进京赶考去呢!”
剑棠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拱手赔礼道:“这位大嫂,真是对不起!我是路过的,本来是想问您讨口水喝的,没想到给您添乱了!”
那妇人一听,翻找鸡蛋的手立刻停住了,抬起头看了剑棠一眼,刚刚捡起的竹篮子又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剑棠忙欠身替她捡了起来,递在她手里,又深深地一揖,抱歉道:“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您的鸡蛋就算我都买了,我赔您银子!”
那妇人愣了半天,双目圆睁,嘴唇簌簌抖了几下,竟要掉下眼泪来,吓得剑棠忙道:“您别生气,我……我赔您双倍的银子行吗?三倍?”
正说着,屋里又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一看满院的碎鸡蛋,叫道:“呀!娘!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全打了?这下可怎么办啊?”
那妇人回过神来,拉着那少年转身进屋,就要关门。剑棠惦着要赔她银两,叫了一声:“大嫂您等一下!”那妇人停了一下,吩咐少年道:“这位客官要喝茶,你去给他灌点凉开水吧。”说着头也不回便进了屋子。
剑棠不好追进去,只能在门口停了脚步。那少年答应了一声,接过剑棠手里的葫芦,没好气地道:“你在这儿等着!”
剑棠又忙递过去一块银子,道:“小弟弟,这银子……赔你们的鸡蛋。”
那少年看也没看,道:“我娘只让我给你灌水,没让你赔银子。”说着拿着葫芦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少年拿着葫芦出来,塞在剑棠手上,道:“喏,灌满了,快走吧!以后规矩点,‘将入门,问孰存’,没学过啊?”又嘟囔道:“四十个鸡蛋,我娘存了快一个月了!”剑棠愧疚极了,还想说什么,少年已经关了门。剑棠手里的一块银子放下也不是,拿走也不是,看着满地的碎蛋壳,很是尴尬。见院子里有扫帚簸箕,便拿来帮着把碎蛋壳打扫干净。
正在打扫着,就听到篱笆外响起了一串孩子的笑声,紧接着篱笆门被推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拎着一条大白鱼一蹦一跳地进来了。白鱼的尾巴拖在地上,孩子却浑然不觉。一进院子就飞奔道屋前,噼里啪啦地拍门,一面拍一面高声叫着:“徐大娘!我娘让我给您送鱼来啦!”
小男孩儿拍了一阵门,门开了。刚才的妇人开门出来,看到小男孩,笑道:“原来是毛头来啦?叽叽喳喳的,我还以为谁捅了喜鹊窝呢!快进来吧!”说着接过男孩手里的鱼,道:“哟,这条鱼这么大,你们怎么不自己留着吃?”
毛头得意地说:“我爹今天早上去太湖里捕鱼,捕到好几条大鱼,这条还不是最大的呢!最大的那条有那……么长!”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手比划着。
那妇人爱怜地摸着毛头的头,和蔼地笑道:“今天干脆叫你爹娘一起来吃午饭吧,大娘给你们加几个菜。”
毛头摆了摆手,道:“我爹娘都赶集去了,不在家!对了,大娘今天不去赶集吗?我昨天来找舅舅玩儿,看到你家灶边有一筐鸡蛋啊!大娘今天不去集市上卖鸡蛋吗?”
那妇人笑了笑,道:“原本要去的,出门的时候不小心,都打碎了。下次再去吧。”
毛头听了,眉眼都皱在一起,表示非常可惜,扭头就去追院子里的几只母鸡,边追边叫:“你们快多下几个蛋呀!舅舅要去京城了,还等着你们下蛋攒路费呢!”他东追西赶,闹得几只鸡扑棱棱满院子乱逃。追着追着,抬头一看,正看到在院角的剑棠,毛头上下打量了剑棠半天,奇道:“咦?你是谁?”
那妇人也看到了院角的剑棠,略有些惊奇,却只也淡淡地说道:“你还在?”
剑棠尴尬地点了点头,道:“打碎了您一篮子鸡蛋,您又不要我赔银子,就帮您把这一地的蛋壳打扫干净。”
那妇人微微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快中午了,客人若是不急着赶路,就在舍下用过午饭再走吧。”
剑棠见那妇人果然不再责怪自己,心里也好过了些,忙道:“只怕太打扰大嫂了!”
妇人淡淡一笑,道:“不妨事,多一双筷子而已。”
毛头见那妇人把剑棠留下吃午饭,便把剑棠当作自己人,上前拉着剑棠的手,指着篱笆门,问道:“外面的大黑马是你的吗?”
剑棠点头道:“是我的。”
毛头道:“能让我骑一骑吗?”
剑棠笑了笑,道:“可以啊!”说着便带着毛头出了院子。
那妇人也跟着出来。剑棠把毛头抱上马背。墨麒麟个子很高,毛头坐上去心里就有点紧张了,嘟囔着说:“这么高,要是摔下去肯定会摔个稀巴烂。”心里有些嘀咕,可又怕人笑话,不好意思骑上了又下来,正在为难,那马儿却像认识那妇人一般,向前走了几步,低下头在那妇人手臂上摩挲着。那妇人轻轻拍了拍马儿的额头,笑着安慰毛头说:“毛头你放心骑吧,这是匹温顺的好马,不会摔着你的。”
剑棠看了那妇人一眼,问道:“大嫂懂马?”
那妇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只转而说道:“小男孩儿淘气,烦劳这位客人照看这个孩子,奴家去烧饭,一会儿就吃饭了。”说着转身进了院子。
剑棠答应了一声,便牵着马,载着毛头在竹林里四处走了走,一会儿便见茅屋里升起了袅袅炊烟。剑棠问毛头道:“你叫毛头?”
毛头道:“对!你看我的头发,毛茸茸乱蓬蓬的,村里人都叫我毛头。”
剑棠笑道:“人如其名。”
毛头不解,问道:“什么叫‘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