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棠道:“我看他的情景,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留了他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从他这能找到害死大哥的胡人,可如今他就这么轻易病死了,那神秘胡人的消息只怕从此渺茫了。早知道如此,十年前就该找机会杀了他。”
胡风无奈地说:“这十年来我们找遍了大江南北,连北朝都被翻查了个底朝天,仍然没有半点消息。只怕这个人只是刁家雇佣的杀手,早就被灭口了。”
剑棠长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我先走了,趁着天还没黑,要去买些酒菜祭品。明天就是清明了,我去看看大哥。”
时值清明,绵绵细雨。剑棠独自来到驱胡的坟前祭扫。因为郭驱胡和林润寅生前深得当今皇帝的信任,皇帝完全不相信胡人的诬陷,二人死后皇帝在京郊钦赐了两块临近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下令厚葬。但是郭家人丁不多,郭氏父子又常年在外奔走,往往到了清明只有胡风会来扫墓。林润寅夫妇的墓早两年还有一些同朝的幕僚来祭扫,后来就再也无人问津了。只有胡风受剑棠之托,每年给驱胡扫墓的时候会顺便一起祭扫一下。
剑棠扫完墓,带着祭品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来到林润寅夫妇的墓园。走进墓园,他惊诧地发现墓园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坟前的供桌上还有新祭的贡品。剑棠心中一震,连忙飞奔出墓园,沿着墓园前的山路向前张望,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回到墓前,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贡品,酒是江南特产的状元红,菜也都是江南的菜式。只是酒菜已经凉透了,香也已经烧尽,看起来祭祀的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他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在林润寅的坟前祷告:“林大人,是屏儿回来了是吗?请您保佑我能找到她。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和小墨涵,会为林家报仇。”
虽然知道祭奠林润寅的人已经走了很久,但剑棠下山的时候依然格外地注意路上来往的行人,却始终没有看到林家姐弟的身影。他一边走,一边心里盘算着,絮屏和墨涵既然来给林润寅扫墓,应该还住在京城。他只要找遍京城的每一家大大小小的客栈,就一定能找到他们。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心情一下子舒畅了,仿佛连湿漉漉的雨天也瞬间变成了晴空万里。
正在想着从哪里开始找起,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呼救声。回身看去,只见后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年轻人沿着路边的河一边呼喊一边跑,顺着年轻人的目光往河里看,果然河中从上游顺流漂来一个人。看不清男女老幼,随着水波上上下下,很快漂到了剑棠跟前。眼见着那人浮出水面的时间越来越短,剑棠顾不得多想,纵身跃入河中,向溺水的人游过去。春寒料峭,河水冰冷刺骨,刚跳进水里不久,剑棠就觉得手脚被冻得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游到那人身边,奋力拽住,使劲把那人的头捧出水面。清明时节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河中水流湍急,纵使凭着剑棠的身手,也被水向下游冲了三四丈远才游上了岸。
刚把溺水的人拖上岸,在上游呼救的年轻人也赶了上来,一面跑,一面喊着:“娘!娘!”
剑棠抬头一看,认出年轻人就是之前在洞庭山农舍里见到的少年,再看被救上来的人,从衣着看来是个女子,但被河水冲得发丝凌乱,脸上又像是沾满了河中的污泥,看不出容貌。
少年一心挂念着落水的女子,见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又没了呼吸,吓得趴在女子身上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叫着。剑棠刚要劝他不要着急,让他来施救,却出乎意料地听到少年的哭喊声渐渐从“娘”喊成了“姐姐”。
听到少年喊了一声“姐姐”,剑棠全身一震,一个念头闪电般地从脑海里划过。他连忙从河里掬了一捧水,洗去那女子脸上的污泥。随着污泥一点点被洗净,女子的脸露了出来,剑棠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地击中,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嘴唇喃喃唤道:“屏儿!”
这一声呼唤声音虽然不大,却让正在痛哭的少年为之一震,他抬起头来看着剑棠,满眼的疑惑,隔着泪眼迟疑地问道:“你怎么认识我姐姐?你是……”
剑棠哽咽着说:“小墨涵,我是你郭大哥,你还记得我吗?”
“郭大哥?”墨涵惊叫起来,“你就是姐姐日夜牵挂的郭大哥?”墨涵一把拉住剑棠,叫道:“郭大哥!你救救姐姐!快救救姐姐!”
剑棠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面使劲按压絮屏的腹部往外挤水,一面吩咐墨涵使劲搓絮屏的手脚。终于絮屏吐出几口水,重新有了呼吸。墨涵喜出望外,来不及擦干眼泪,搂着絮屏激动地叫道:“姐姐!你快醒醒!快睁开眼睛看看,是郭大哥呀!你日夜思念的郭大哥呀!”
絮屏慢慢缓过气来,微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剑棠坚实的臂弯里,望着自己的正是那双她思念了十年的眼睛,清澈而温暖。这双眼睛里有惊喜、有担忧、有心疼,还有闪烁的泪光。絮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轻轻唤了一声:“郭大哥哥!”就又昏了过去。
絮屏醒来的时候,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躺在温暖的床上了。天色已暗,窗前的几案上点着一只蜡烛,烛光摇曳,映照得屋子分外的柔和温馨,鼻端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梨槐安神香,让人浑身都觉得松弛舒服。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她几乎错觉自己回到了虎跑的家里。
她坐起身来,正要下地,屋门开了。剑棠端着一只碗进来,碗口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剑棠见絮屏起来了,连忙把碗放在床头,上前按着絮屏坐回床上,温柔怜惜地说:“你的身子还虚着,多躺一会儿。”说着端过碗来,盛起一勺热汤,轻轻吹了吹,送到絮屏嘴边,柔声道:“是姜汤,驱寒的。”
絮屏顺从地在床头靠坐好,低头喝了一口姜汤,微微皱眉,道:“好烫!”
剑棠忙把勺子收回来,尝了一口,含笑道:“算不上烫,只是有些热。你在河里受了寒,一定要趁热多喝一点姜汤,不然容易落下病根的。”
絮屏于是没有再说什么,就着剑棠的手喝完了满满一碗姜汤。一面喝着,一面直直地盯着剑棠,一刻也没有离开。
剑棠放下碗,用帕子替絮屏轻轻擦拭嘴角,伸手握住絮屏的手,动情道:“傻丫头,其实在洞庭山你已经认出我了,为什么还要假装不认识?”
絮屏低下头,紧抿了嘴唇,眼中泪水摇摇欲坠,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想认,可是不能。遇见你的时候,涵儿正准备要来京城赶考,这一次考试对林家至关重要,我怕那时和你相认会让他分心,影响考试。我们苦了十年,为的就是这一次考试,我不敢冒这个险。”
剑棠怜惜地抚着絮屏的头发,感慨道:“这些年你们都住在那里,过那样清贫的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絮屏抹了抹眼泪,摇头,道:“还好,都已经过来了。涵儿总算争气,中了榜眼,林家复兴有望了。”
“涵儿中了榜眼?”剑棠亦是惊喜,抚掌笑道:“好小子,果然有出息!”
絮屏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屋里陈设简单却不乏精致,帐顶的镂空银熏球里若有若无地飘着一丝丝青烟,正是自己多年前在虎跑家里最常用的梨槐安神香。
剑棠微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在京城的住处,因为常年在外面奔走,不常回来住,所以屋子的陈设都尽量地简单。伺候的人也不多,只有一些做粗活的小厮。你来,我还是请了邻近的成衣店的老板娘来替你换的衣服。”又指了指帐顶的熏球,“我记得从前在杭州的时候,你的屋子里常常就是熏着这种香。前些年我再回杭州的时候,走遍了杭州城里的香料店,找到当年专为林府调香的师傅,请他又调了一些。不在外面跑的时候,就在家里熏一会儿这个香,好像又回到当年那些快乐的日子。有时候想你想得厉害睡不着觉,闻着这个味道,才能睡得安稳。”
絮屏脸颊泛起一阵红晕,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上次见你的时候是那个样子?”
剑棠笑看着絮屏的眼睛,道:“在洞庭山见到你的时候,只觉得非常亲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以为是因为那位大嫂待人温和。今天把你从河里捞上来,小墨涵抱着你叫姐姐,我突然就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我猜,你在洞庭山一定是遇到那个传说中的面具巧匠了,他帮你做了那个面具,所以才会那么惟妙惟肖。”
絮屏点头,道:“是,实在是巧。很多年以前,有一次我去苏州,路过湖州投宿在一家客栈。在那里遇见了一对母女。母亲病了,花光了所有的盘缠,最后没有钱交房租,掌柜的就把她的女儿卖给了妓院。我略施小计救了那对母女,还替她们筹了一笔钱,足够母亲治病,还能雇车回家。本来是举手之劳,时间长了也就忘记了。没想到后来家里出了事,我们去苏州的路上涵儿生了病,钱都花光了,又欠了掌柜的两天的房钱。掌柜的骗我让我去妓院某个营生,那么巧,居然让我遇到了当年救助的那个母亲。她替我付清了房钱,说要带我回家。我跟她说我不想被人认出来,她当天晚上就替我做了一个面具,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当年你给我讲过的那个传说中的面具巧匠。”
剑棠叹道:“从前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如今我可是真的相信了,她做的面具果然精巧,你戴着面具,竟然连我都认不出你了。”
絮屏到底在河水里受了寒,虽然喝了热姜汤,但热气过去,又开始有些咳嗽。剑棠替她轻轻拍着后背,问道:“你是怎么会掉进河里的?还好遇到我,不然可真是要出大事。”
絮屏咳了一会儿,停下来,抬头看向剑棠,目光中夹杂着几丝恐惧,道:“我不知道,我和涵儿去给大伯扫完墓,因为看山上春色正好,就在山间随便走走看看风景。刚走到桥上,忽然脚下的木板塌了,我没站稳,就掉进河里了。”
正说着,墨涵从外面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那附近村里的保正[1]真是无用,那座桥上的木板松了也没人管!要不是姐姐当时反推了我一下,我又恰好离栏杆比较近,恐怕我也一起掉下河了!”
剑棠紧蹙眉头,追问:“好好的桥板怎么会塌?果然是年久失修还是有人故意弄松的?”
絮屏漠然地摇了摇头,墨涵道:“姐姐掉进河里,我当时吓坏了,只顾着追姐姐,哪里有功夫看桥板为什么会塌?”
剑棠想了想,道:“不管怎么样,好在你现在没事了。你们不如就先住在我这里,等身体好了再说。”
墨涵看向絮屏,絮屏微笑着对剑棠说:“涵儿中了榜眼,御赐了府邸,虽然不大,而且还没来得及精心布置,但总算是有我们自己的家了。我们还是住回去的好。”
剑棠还要再说,絮屏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道:“郭大哥哥,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离开,可是涵儿如今是有功名的人,我是他的姐姐,有些事必须要替他考虑。我若留在你家里,会给涵儿惹来非议的。”顿了顿,唇边梨涡轻轻一转,笑意绽开,道:“你放心,如今涵儿金榜得中,你我又有缘再次相聚,我不会轻易离开了。”
[1]古时农村基层小吏,类似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