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屏又恭恭敬敬地向太后磕了三个头,道:“邱少将军年轻有为,人品正直,是国之股肱。和儿臣又是姨表亲,自幼相识,的确如母后所说,是儿臣托付终身最合适的人选。但儿臣不愿意。儿臣不敢欺瞒母后,儿臣早在入宫之前,便已心有所属。儿臣与他结识于幼时,他曾四次救过儿臣的性命。儿臣刚行过及笄之礼后不久,先父就曾有意将儿臣许配给他。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就一直未能成婚。再后来,家里遭了劫难,儿臣为了全心培养弟弟,就悄悄地离开了他。直到弟弟金榜题名,才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和他再次相逢。儿臣原以为十年不见,他可以忘了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却未料到他竟然等了儿臣十年,天南地北地找了儿臣十年。儿臣虽然年轻,但这些年也经历了太多的离合悲欢、炎凉世态,更明白真心的可贵。儿臣不求荣华富贵,不求有权有势,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太后脸色阴沉,盯着絮屏,语气骤冷,问道:“你昨天一夜未归,就是和他在一起吗?”
絮屏脸色泛红,点头称是。
太后皱眉,问道:“他是什么来历?有功名吗?”
絮屏如实答道:“他曾是名震一方的杭州乾坤镖局的少局主。十年前镖局和虎跑林府一起被烧毁。如今他是京城和杭州两处八方武馆的东家。”
太后脸色沉得仿佛雷雨欲来时的天气,问:“他和当年死在兵部大牢里的郭驱胡是什么关系?”
“郭将军是他的堂兄。”
太后沉默了一瞬,语气中带了十分的轻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听说那个郭驱胡还做过绿林强盗,这个什么镖局的少局主,恐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你是钦封的公主,怎可自降身份和这种江湖人物往来?”
絮屏心中凉透,却仍然坚持说:“郭将军当年落草为寇也是事出有因,况且他后来也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先皇和当今圣上都曾夸赞他为国之栋梁,只因受奸人陷害才含恨早亡。郭少局主更是为人正直,人品端正。儿臣与他相识相知于幼时,自相识以来他对儿臣恩情深重,若不是他,儿臣早已死了多次。今日儿臣虽得母后于皇上错爱,被封为公主,身份高贵,却万不敢忘记微末时的相交。儿臣身心俱已交付与他,绝不愿辜负彼此多年相望相守的情谊。还望母后成全!”说罢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太后脸上已无一分往日的慈爱,声音更是冷若冰霜:“你若仍在民间,你要嫁给谁哀家都管不着。可你如今既然已经是钦封的公主,你的婚事便事关皇家颜面,就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
絮屏还要再求,太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孙姑姑说:“你去带公主回宫休息。公主昨天在外面玩了彻夜,难免受了露水着了凉。这些日子就安心在宫里调养身体,不要出门了。”
絮屏在向太后坦白之前还心如鹿撞,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可说完了却无比的平静。她自知当面顶撞太后,太后生气是必然的,被禁足也是意料之中。无论怎样,她都要继续找机会求得太后的理解,若是能放她出宫恢复平民的身份最好,若是不行,只好顶着公主的名头下嫁剑棠。这样虽然委屈剑棠,但两人经历了那么多事,能再在一起已是不容易了。
心里这样盘算着,已经回到广平宫。一进宫门,絮屏便发现宫中的气氛十分凝重,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脸上的神色都与平日里大异。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银笺、素聿、碧墨三人的脸上更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银笺的手一直在抖,素聿的眼眶微微泛红,碧墨紧咬着嘴唇,像是在极力忍着哭。
絮屏心中疑惑,等孙姑姑走了,唤来银笺,问道:“青书还没回来吗?”絮屏昨天回林府后便像往常一样放青书回家和家人团聚,今天一早回到林府时时辰尚早,没看到青书只道是还没来得及赶回来。而且当时忙于应付孙姑姑,就没来得及多想青书的事。可这会儿还没看见青书,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银笺身子一颤,唏嘘许久才哽咽着答道:“青书她……昨夜就回来了……”
絮屏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感不妙,追问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呢?”
银笺跪倒在絮屏面前,忍不住哭出声来:“青书是昨天三更时候被太后跟前的赵姑姑带着禁卫军侍卫押着回来的。赵姑姑说青书没有好好伺候公主,趁着随公主出宫的时候偷偷溜回家,置公主的安危于不顾,违反了宫规。按律……被……被杖毙了……”
“你说什么?”絮屏脸色大变。她原以为青书即使被发现了,有她出面说明是她的主意,青书最多就是被老嬷嬷们骂一顿,万没想到居然还没等她回来说情,青书就已经被杖毙了。
银笺哭着说道:“赵姑姑说要给我们都提个醒,要专心侍候公主,杖毙青书的时候,把咱们宫里的人都叫去观刑。宫里的规矩,杖毙必要打满九百九十九杖才能毙命。青书被打了大半个时辰,全身都被打烂了,腰几乎都断了,晕过去十几次,每次刚晕过去就被用冷水泼醒……”
絮屏双手捂住脸,绝望地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自絮屏进宫起,青书就和银笺、素聿、碧墨四人一起服侍她,虽然不比当年的秋菱,和絮屏情如姊妹,但也算得上是乖巧贴心。她每次出宫都让青书回家,一方面是不想有人一直跟着她,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希望给青书机会让她能常常回家和家人团聚。她原以为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益的事,原以为她既已贵为公主,自己宫里的一个宫女她还是能保得住的,却没想到青书竟因此而丢了性命,还是以那么痛苦残忍的方式死去。
絮屏此刻才知道,虽然她名为公主,其实和青书银笺这些宫女是一样的。她不过是太后豢养的一个宠物而已,表面上风光,其实却是一点也做不了主的。太后不等她回来,不给她机会解释求情,就在她的宫院里杖毙了她的宫女,她虽然没有像银笺她们一样被逼着去观刑,可这件事本身就给了她比直接观刑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震慑。太后表面对于她出去玩儿了彻夜并不太在意,但却用青书的死敲打警告了她。
仿佛被噩梦魇住,絮屏心中的恐惧弥漫开来。她挥手让银笺出去,自己慢慢地蜷缩起来,倒在榻上。
银笺送来午膳,絮屏无心用膳,只是蜷在榻上发呆。直到晚膳时分,她仍是一动未动。饭菜凉了热,热了又凉好几次,絮屏仍没有一点要吃的样子。
银笺忍不住跪在絮屏榻前哭求道:“公主,您好歹吃两口吧。下午太后那里的孙姑姑来过了,听说公主没有吃午膳,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若是一会儿她来看到公主晚膳又没有吃,奴婢们……奴婢们怕是要挨板子了……”
絮屏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银笺的恐慌,心中不忍。慢慢坐起身来,道:“你去把饭菜热一热端过来吧。”
银笺如释重负,欢喜地去了。絮屏看着银笺的背影,心中苦涩难言。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明白入宫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她失去了自由,更意味着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关乎她身边的人的生死命运。太后今日因为她不守宵禁彻夜不归而杖杀了看似无足轻重的一个宫女,那么如果她坚持拒绝太后的指婚,该会有多大的风波和牺牲?絮屏痛苦地抱住头,不敢往下想。
广平宫门口开始有带刀侍卫把守,宫里的人不许出去,外面的人除了太后身边的孙姑姑,一概不能进来。孙姑姑每隔一两天会来一次,来了也不多说话,只是问问伺候的宫女太监有关絮屏的饮食起居。有两次絮屏想请孙姑姑代为传话求见太后,孙姑姑也只是冷冷地说:“太后懿旨让公主在宫中修养,不用急着见驾。”絮屏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孙姑姑已在宫门外。
广平宫的宫女太监们整日都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到极致,生怕出一点点的小纰漏被发现了就会惹来杀身之祸。絮屏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拒婚会给宫外的墨涵、剑棠带来什么麻烦,但却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到。广平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和她一样都被禁足在宫门里不能出去;孙姑姑自然是滴水不漏的;就连门口的守卫也一个个好像泥塑一样,除了拦着不让她出广平宫门,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同样是奉太后懿旨在宫中养病,这一次和上一次相隔不过几日,却是彻底不同。不仅不再有宫中的妃嫔送礼物来慰问,就连日常的用度也被明显地克扣。碧墨想替絮屏熬些绿豆汤解暑,催了好几次,内务府才给送来半斤掺了砂子的陈年绿豆,更不用说百合和薄荷了。碧墨看了气得隔着院墙大骂内务府派来送货的小太监,絮屏听了也只是摇摇头,命素聿去叫了她回来,淡淡地说:“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你骂他又有什么用?天这么热,有那骂他的力气,不如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着把绿豆挑出来。”
京城的夏天十分炎热,白天太阳照在地上白晃晃地让人睁不开眼,院子里的石砖都是滚烫,一杯水泼上去立即化作白雾,地上转眼间了无痕迹。即使到了晚上,也是闷热得让人心里烦躁。絮屏在屋子里呆不住,便坐在院子里乘凉。看着头顶上四四方方的一块天,忽然想起在杭州的时候,林永道为了不让她和剑棠见面,把她锁在府里。可剑棠常常等到夜深人静,便悄悄地潜入林府,飞跃过重重屋脊来到她的面前。心中不禁想,如果他知道她在宫里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会在某个夜晚突然出现在某一个屋顶上?于是她每个晚上都望着头顶的那一片天,可即使她一直坐看道天亮,也再没有看见他矫健的身影。
絮屏自嘲地笑笑,皇宫的戒备又岂是当年的林府可以企及的?
广平宫门口的侍卫撤走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那天一清早,絮屏还在吃早饭,孙姑姑就来传太后口谕: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歆阳公主的身上已经大好,可以出宫活动了。
絮屏快速地吃完早饭,按规矩赶去太后宫里谢恩。
泰和宫的正殿里镇着一缸巨大的冰块,散发着阵阵凉气,屋子里清凉舒爽得很。絮屏到泰和宫时,正巧丽妃也在。太后怀里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显然是丽妃带着皇子来给太后请安。太后一边和丽妃聊天,一边举着小拨浪鼓逗着怀里的婴孩,甚是和乐。看见絮屏进来,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淡淡地问道:“身上都好了?”
絮屏恭恭敬敬地行完礼,道:“谢母后关怀,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