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小半刻,宝钗碗里的清茶已经见底,只有一丝丝晕晕的热气儿,不见倒映的美人影。
再看对面,两位老嬷嬷汗如雨下,一把老骨头抖得咯吱作响,脸色又青又紫,几乎随时能晕厥过去的模样。
还是桂嬷嬷先撑不住了,搭在矮桌边沿上的手指艰难地向前搓了搓,哆嗦着嘴唇,目露哀求:“薛姑娘……”
宝钗放下茶碗,在心中轻轻一叹:打的是心理战,必要确定对方先泄了气。就她而言,又何尝愿意这么折腾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蓝鸢、白鹭、青鸾,你们三个先出去。”
宝钗的吩咐让三个小丫鬟齐齐发愣,不等她们问原因,穆梓安已经大摇大摆地晃了过来,一推三把她们往外撵,笑眯眯地点头保证:“放心,这里有我。”
宝钗及时瞪过来:“你也出去,不然扣你工钱。”
“从来没指望问你拿。”穆梓安翻个白眼,已经干脆利落的关门落锁,自己倚门板上坐着,一手扶着膝盖另一手对宝钗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可以开始了。
和式房间外头,小丫鬟可怜巴巴地扑在门上,心里更是对某只新来的恨得汗死,就连蓝鸢都在磨牙儿:“姑娘是为我们好,接下来可能要说些宫闱秘事……”
——姑娘当然是好的,讨人厌的是那个小混蛋,欠揍!
被腹诽的小混蛋屈着正一膝坐在榻榻米上,狠狠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也没在意,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相对的“针毡”之上。
宝钗又敲了敲矮桌,弯起嘴角,开门见山:“抱歉刚刚打断了嬷嬷,请继续吧。早点儿说完,咱们也好早点儿回去休息。”
桂嬷嬷却踟蹰了起来,一缕汗珠顺着青白色的嘴唇淌了,砸吧在嘴里,真是满嘴的苦涩:“薛姑娘,还是您先请吧……”她们的全身都已经僵得发麻,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从哪里说起。
“也好,我是该先拿出来个态度来。”宝钗点了点头,笑道,“相信二位已经瞧了出来,我早已知道二位此行的目的,而且,我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二位:我不想进宫,不想做贤妃娘娘的棋子,更不愿意借肚子给人生孩子。”
教养嬷嬷们对视一眼,同时叹气儿。是呢,都钻了别人的套子,哪能再看不出来呢?
吞吞吐吐的,还是桂嬷嬷先开了口,面露忧惧:“贤妃娘娘、这些年、在宫里很不好过。娘娘原是宫女,皇上登基后将娘娘封作贤妃,位列八妃之首……就是因为这个八妃之首,让娘娘进不得退不得……”
“与娘娘同时被册封的,大都是勋贵人家的嫡出小姐,论家世吧……说实话,真没有几家比荣府差的。更何况,娘娘只是嫡枝小姐,并不是承爵的那一房。”
听到此处,宝钗不由皱起了眉。嬷嬷们说的是大实话,荣国府早就是强弩之末,元春又是二房小姐,她那个爹才是个五品官,她自己又曾做过宫女。这样的出身,封为八嫔之一,可谓不高不低真正好。
但若变成八妃之首——而且尚未听说今上有皇贵妃和贵妃,元春相当于做了后宫二把手,这哪能服众?
宝钗不由敛了双眸:元春,在后宫里,怕是被树成了个靶子;而且,更像是那位陛下、有意为之。
穆梓安翻了个白眼:就是这么回事。有贤妃这么个靶子在前头戳着,打在皇后和卓尧身上的冷箭不就少了?就是个简单的算数问题。
坐在针毡上说话很费劲,桂嬷嬷很快便说不下去,容嬷嬷接过话头,艰难继续:“薛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些年,娘娘没少被人排挤,淑妃康妃宁妃她们连成一路对付娘娘!娘娘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绊子,要不是有都提点大人在外面帮衬着,扳倒了淑妃娘家,娘娘恐怕已经……娘娘一直想要个皇子。前一阵子,宁妃难产去了,留下个刚出生的八皇子,娘娘本想向皇上求了抱来养,本以为皇上会开恩的,可是皇上却让皇后娘娘来抚养八皇子。贤妃娘娘大病一场,这才想到了您……”
“原来是这样,大姐姐在宫里,真是不容易……”一个人当靶子太孤单了,难怪会再想坑一个人进去。宝钗能理解这点,却想不明白另外一些事:“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
闻言,两个嬷嬷一起僵住,穆梓安则稍稍挑了挑眉头:有点儿意思。
宝钗又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唇,才缓缓道:“如果只是想要孩子,找个宫女,或者找个穷苦人家的秀女,难道不简单?为什么偏来找我呢,我家不算有权有势,但是很有钱,又哪里是好控制的。”
容嬷嬷艰难地跪直了身体,两片嘴唇微微颤抖着:“……因为,王大人希望,能有个有王家血统的皇子。”
宝钗蹙眉,又好笑地看着两个嬷嬷:“原来最想要皇子的是都提点大人。”
也不问是为什么了,宝钗瞥了穆梓安一眼,见那小世子身体前倾一副“我很有兴趣”的模样,不由在心里默默为舅舅大人点了根蜡烛。虽然吧,在她看来,皇子还没生出来就想夺嫡那是纯属扯淡,估计舅舅大人要皇子只是想留个后手多份儿保证——但架不住这事儿犯到大皇子心腹的面前来了啊!
阿弥陀佛,替舅舅大人祈祷一下,希望未来的太子殿下心胸宽广不要乱想吧。
还得祈祷,坐在那里扮人妖的小混蛋有点儿节操,别加油添醋地撩火气。
穆梓安察觉到宝钗促狭的目光,不由眯着眼睛,一手晾膝盖上掸掸,那意思:不关我事。
——我只负责把话传达给他,至于他怎么想,关我屁事!
宝钗也懒得理会,重新看向两位嬷嬷,笑道:“这样看来,我与舅舅和大表姐的想法真是南辕北辙啊。”
容嬷嬷颤抖着嘴唇,哀求着:“大姑娘,求您放了我们吧!我们这就回去,保证再也不来留都,再也不靠近薛家!如果、如果贤妃娘娘问起,我们就说您不合适;还有都提点大人那边,我们也帮可以您说……”
她们到底是老了,跪了这么一会儿,膝盖已经疼痛无比,颤颤得只抱了最后一丝希望:薛姑娘没打算撕破脸,薛姑娘需得躲着贤妃娘娘的眼线,薛姑娘命人给她们松绑,定是有事相求!
对宝钗而言,交易当然是要做的,但主动权得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行。于是,宝钗又倒了一杯茶,抿了抿唇,才慢条斯理道:“这位嬷嬷的建议极为不妥啊,我已是被内府登记在册的秀女,无论如何都要参选,哪是跟娘娘说声儿‘不合适’就能退的?再者,秀女罢选无非是恶疾、守孝之类的缘由,而且须得报于内府登记,哪能作假呢?”
“那、那薛姑娘您打算……”
“二位嬷嬷还是留在南京吧,就留在这庄子上,泡泡温泉、解解乏。至于‘教导’呢,不需要二位费心。”瞥瞥针毡,笑一声儿,“二位还没我跪得稳呢!”
两位嬷嬷面红耳赤,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听宝钗又道:
“听说二位嬷嬷是北方人,我特意找了北方的厨子来给做年夜饭,定不会委屈了二位。待过了年,也请二位继续住着,待我落选归来,再恭送二位返回京城。”
容嬷嬷和桂嬷嬷惊愕非常:这是让她们在这里一直待到选秀结束?
“可是薛姑娘,贤妃娘娘让我们送您进京……”
“薛家不缺车队马队,不用劳烦二位。”宝钗的笑容满含深意,不容拒绝,“再者,南方冬天湿冷,犯了骨节痛,又有什么奇怪的?二位与贤妃娘娘有半师之份,相信,只要二位诚心解释,娘娘会理解的——娘娘不是也让二位定期向京城去信么?定是担忧二位的身体呢!”
容嬷嬷与桂嬷嬷又晃了晃,面色更是青紫:连定期向京城回报都被人知道了,真是老底都被人掀了个干净。
最后一丝儿希望:“薛姑娘,您笃定您会落选……”
“这不关你们的事儿。”宝钗终于从针毡上站起身,冷冷道,“二位若不写,只能由我亲自去信,向娘娘告罪、解释原委了。”那什么私放高利贷的破事儿,就一点儿别想瞒住。
桂嬷嬷又是脸色一白,差点趴到针垫子上去,却被人从后拎住了领子。
穆梓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两只手将两个僵得不能动的老婆子拎起来,随手往旁边的榻榻米上一放,又回头对宝钗笑道:“还是让她们写吧。”
宝钗挑眉:“为何?”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确实有:“话说你们俩老婆子也太心安了,虽然那贾琏跟你们娘娘不是一房的,可不都是荣国府的?还不赶紧往京城报信,哦,顺便给你们娘娘贺个喜,贵府的宝玉公子,要有大造化了。”
宝钗一愣:“难道……”
穆梓安微微笑,不吝告知:“大皇子亲口说,贾琏不堪为荣国府爵主。”
宝钗不由蹙眉,如果换了宝玉做爵主,那……荣国府不就更看不上自己这个商户女了?
——真是好事儿!至于宝玉会不会把荣国府败光,关她什么事儿?
穆梓安又蹲下来,拍拍彻底僵成雕像的老嬷嬷的脑袋:“哎,赶紧提醒你们娘娘,接下来最要紧的事儿是帮她弟弟夺爵,别成天算计别人家的事儿!”
审讯一直持续到晚上,留都有宵禁,今晚必须得在温泉山庄留宿一夜了。
命人给教养嬷嬷准备了长期休养的客房,还有给“阿琦姑娘”准备的隔在温泉另一头的卧房——离主卧差了十万八千里,确保某个喜欢走房梁的小混蛋一个跟头翻不过来。
肯乖乖去睡的就不是穆梓安了,仗着体格好不怕冷,大半夜地晃晃悠悠在院里溜达,树下落了不少松茸,一踩一个脚印儿,软软的挺好玩儿。
宝钗站在廊檐之下,看得直叹气儿:落叶松茸是温泉山庄的一景,却被只“母蝗虫”如此糟蹋,真想为这漂漂亮亮的小庄子哭一场。
穆梓安发觉有人过来,脑袋直接往后掀——其实是做了个类似于下腰的姿势,顺势整个人翻了过来,稳稳落地,笑眯眯地打招呼:“薛姑娘有事?”
宝钗又在心里叹了一句“皮孩子”,就看这皮孩子往她后面张望:“哎,你那几个一看见我就恨不得咬过来的小丫头怎么都不在了?”
“容嬷嬷与桂嬷嬷跪得四肢僵硬,我让她们扶两位嬷嬷去泡温泉舒展筋骨。”
穆梓安纯良地眨巴眼睛:“那你怎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