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稳稳落下,高安世的声音隔着帷幕传来,“陛下,昭仪娘娘,紫微殿到了。”
皇帝转过头,敲了下轿辇的内壁。立刻有人将帷幕掀开,他率先出去,叶薇在原地坐了片刻,按了按狂跳不止的心脏,也跟着出了轿辇。
一定是被谢怀的事情刺激了,刚才有一瞬居然以为皇帝知道了她的身份!
怎么可能!他连宋楚惜的模样都没看清过,如今又怎么能知道这样的事!
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天上飘着细雨,高安世撑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张在皇帝头顶,他却顺手接过伞柄,示意他退后。撑着伞转头看向叶薇,无需多说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提起裙角走了过去。
紫微殿前也有台阶,虽不如三清殿的长,站在下面也难以看清上头的情形。所以当二人走到台阶尽头的空地上时,才惊讶地看到吴国大长公主攥着姚嘉若的胳膊,摇摇欲坠地立在大殿门口,脸色煞白。
“阿母,阿母你别这样……”姚嘉若神情惊慌,“你别吓女儿。”
大长公主嘴唇狠颤,片刻后忽然甩开她的手,几步走到殿前跪下,高声道:“阿兄!阿兄你真的不肯原谅妹妹吗?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你不要赶我走啊!阿母离去时你明明答允过她,会保护我、包容我,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会永远保护你的同胞妹妹,这些你都忘了吗?阿兄!”
她一壁说,一壁朝殿内磕头,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有几处还积了不大的水潭,她这么跪下去很快就弄得浑身湿透。太主这样激动,宫人也不敢上去为她撑伞,就由着她跪在细雨中悲痛哭求。
姚嘉若在那里立了片刻,也走到旁边跪下,却不像太主那样失态。背脊挺直、面无表情,明明白白告诉旁人,她只是陪母亲同跪,并无半分心虚理亏之处。
恰好此时,宫人们也发现了皇帝,忙不迭下跪行礼。周兆快步走近,磕了个头才问道:“陛下过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臣等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周大人客气了。你只需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便不怪你失礼之罪。”
周兆压低了声音,“微臣也正想找机会禀报陛下。唉,还是因为之前的事儿。大长公主在这里也跪了一天一夜了,今儿一大早,太上终于松口召她进去,却不是表达宽宥,反而明明白白告诉太主,让她赶紧会公主府打点行装,半个月后起程上路,去靳阳找姚都尉。太主一时接受不了,就……就成这样了……”
雨势忽然加大,伞面劈啪作响,叶薇裙摆被雨水溅到一点,小心地把它往上提了提。而大殿门口,被太上用整个国家的权势娇养得倨傲无比的大公主却依然跪在大雨之中,所有想为她撑伞的宫人都被推翻。冬雨冰寒刺骨,她却浑然不觉,任凭衣衫湿透也不肯离去。
丝履踩着砖地,尖端的云纹已经被浸湿,皇帝慢慢走到她旁边,轻声道:“姑母,你这又是何必?”
大长公主遽然回首,适时一道闪电劈下,她的面庞被白光映照,竟惨然如鬼。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怒和仇恨,可当着众人的面却什么也不能说,最终只是咬牙笑了笑,“陛下……”
“父皇让您去靳阳,也是为了您好。夫妻团圆,难道不是美事一桩?朕知道姑母放心不下嘉若,可有朕在,还能有谁欺负她不成?姑母,不要一错再错,父皇对你已经够仁慈了。”
水葱似的指甲掐着掌心的皮肉,她恨得连牙根儿都快咬碎了,眼前的男人居然还不依不饶,说着这些状似规劝安慰、实则幸灾乐祸的话!他摆出了副敦敦教导、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越发衬得她蠢钝不堪,若传到皇兄耳中,定然要再厌恶她三分!
颤抖着身子控制住自己,她把视线往旁边挪了点,却对上了翩然而立的白衣女子。那样熟悉的一张脸,是她如今的死仇,她知道她会来看她的笑话,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瓢泼大雨中,大长公主与慧昭仪沉默对视,年轻的昭仪娘娘神情一开始很冷淡,然而慢慢的,里面流露出讥诮与怜悯。她弯了弯唇,用一种看乞丐的眼神看着她,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大长公主脑内轰然炸响,仿佛有闪电再次劈下,四海八荒都不得安宁。
雨水顺着脸颊流淌,不用旁人告诉,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一副什么模样。湿发凌乱地糊在脸上,衣裙上也全是泥水,整个一市井泼妇。与之相对的,她却仪容整洁、貌美如花,君王为她撑着伞,而她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眼睛里是胜利者看向落败者的奚落和怜悯。
更不消说周围那些旁观的宫人了!
活了四十多年,大长公主还从未受过此等大辱,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不待身边的人反应过来,便直愣愣地朝前砸去,就这么晕倒在漫天风雨中。
“太上别担心,侍御医过去看了,太主就是这两日没怎么进食,又冒着严寒在外面跪了太久,才会一时受不住晕厥的。到底是金尊玉贵的身子,哪经得起这个折腾,微臣瞧着这心里都……”
“周兆,闭嘴。”
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叶薇却觉得那高居上位的太上皇仿佛老了十来岁。眼睛疲惫地闭着,他好像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之中,不知该如何决断。里面是他打小亲厚的同胞妹妹,可也正是她利用了他的信任,将他变作宫内宫外的笑话。赶她离开是他能想到的最轻的责罚,可即使这样,却惹来了她如此激烈的反应。
在大雨中跪到晕倒,她从小就是被呵护着的,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难道说,真的是自己太过分了?
“舅舅,舅舅!”
姚嘉若惨白着一张小脸,不顾仪态地跑到正殿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舅舅,嘉若有罪!嘉若来跟您认罪!”
太上皇一见到她眉头就狠狠一跳,“又怎么了?你母亲任性,你也跟着她闹吗?”
姚嘉若泪流满面,“不,不是的。求舅舅不要责怪阿母,这次的事情与她无关。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嫉妒慧昭仪,所以瞒着阿母犯下了这不可饶恕的过错!阿母什么都不知道,通通是我的错!舅舅,求您处死嘉若,原谅阿母吧!”
太上皇慢慢坐直身子,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事都是我一人所为。阿照是我收买的,其余人也是听我的驱使,母亲她事先全不知情,后来……后来也是为了保护我才担下了这些罪责。舅舅,您别赶母亲离开煜都。她是在这里长大的,远走他乡会受不了的。而且她也不愿离开您啊……”
太上皇沉默片刻,轻叹口气,“嘉若,别闹了。朕知道这些事情都和你没关系,你如今出来顶罪也是没用的。”
“不,舅舅您信我,真的是我……”
“她的心思朕一直都知道,想让你当上皇后,想让你将来的儿子成为太子,乃至整个国家的皇帝。朕以前太纵着她,也没觉得这些心思有什么不对,现在看来,确实是朕这个兄长疏于管教,才会让她错到今天的地步。你一片孝心朕能理解,所以不会怪你的欺君之罪。下去吧,去照顾你的母亲。”
叶薇听到这话心头已经溢出声冷笑。如今看来,大长公主的苦肉计还是起了作用,太上虽然还在说她的不是,语气间已经开始自责,再这么下去,原谅她是早晚的事。
这对母女真是把他的心思琢磨透了,一招接一招玩得很是顺手啊!
姚嘉若哭得不成人形,被贴身侍女璎珞扶起来后,犹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太上皇,哀哀唤道:“舅舅,嘉若及笄那年,您曾答允过,会满足嘉若一个愿望。您还记得吗?”
他微愣,“当然。”
“那么如今,嘉若求您,让母亲留在煜都,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的一片孝心,好不好?”
殿内无人开口,只听到姚嘉若高高低低的啜泣声。太上皇瞧着这个备受自己疼爱的外甥女,刻意装得冷漠的眉眼终于慢慢软了下来……
“太上容禀,奴婢有绝密的消息启奏!”
变故陡生的时候,大家总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知是不是最近遭受的震惊太多,就连紫微殿扫地的宫女都没表现出惊讶,只是用一种“终于来了”的眼神望过去。
青衣婢子跪到了姚嘉若身侧,面朝至尊、神情激动,一字一句道:“奴婢有关于姚昭容的事情要上奏天听,还望太上和陛下折节辱听!”
皇帝两手交叠,修长的手指玉般动人,“哦?关于姚昭容的?朕记得你是跟在昭容身边服侍的,叫……叫什么来着?”
“回陛下,奴婢名唤彩珠。”
皇帝一笑,“哦,彩珠。你适才先唤的是太上,看来这话说与他知比较要紧,那么要不要听便交给太上决定吧……”
彩珠动了动身子,“不……其实,这些事情与陛下的关联更深,是关于……是关于昭容娘娘年初夭折的那位皇子的!”
此语一出,无异于石破天惊。姚嘉若惊怒交加地看过去,厉声斥道:“你疯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可以大放厥词的!”
皇帝眼睛眯起来,寒光如箭般射出,“说清楚。”
彩珠咽了口唾沫,再次磕了个头,“陛下一定还记得,年初的时候,昭容娘娘无故小产。她说是被巫蛊所害,还大张旗鼓去小三清殿搜查,最后果真找到了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符咒。琳婕妤娘娘因此被牵连,锁入无极阁中长达八个月,陛下也怜悯她失子可怜,多有恩宠。可奴婢今日要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诅咒是假的,小产是假的,就连怀胎……都是假的!
“姚昭容她,从来就不曾怀过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