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和艳歌生怕她会说出不嫁之类的话来,慌忙劝说:“大小姐想开点、想开点!这是喜事儿,喜事啊!”
又低声哄她,“姑爷性情宽厚,好说话得很!往后大小姐若是想老夫人、夫人了,求得翁姑准许,也不是不能由姑爷陪着回来省亲!自有相见之时的!”
轿外黄氏被乐声与夹道道贺的人声所扰,听不清楚,只是也一路劝、一路哄。好在卫长嬴虽然不舍,心里也清楚祖母和母亲纵然此刻哭着送别自己,若自己当真要留下来,怕是她们又该急得跳脚了……到底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
见她冷静下来,琴歌和艳歌暗自松了口气,把小靶镜塞给她,让她低了头,自己从盖头下面查看是否有要擦拭的地方。
卫长嬴低头看了看,拿帕子把几处冲腻了的胭脂擦掉,长长叹了口气,将帕子与靶镜还给使女,往轿轸上一靠,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如此到了下轿的时候,天色已黑。卫长嬴被扶下轿,由使女拿羽扇围障隔绝视线,引进一间屋子……这屋子看着却眼熟,卫长嬴问:“莫不是送别的长亭?”
琴歌道:“是呢,咱们家提前派工匠过来赶了工,里头陈设也是府里库中的。大小姐且将就一夜,毕竟今儿个须得黄昏才出门,也只能走到这十里长亭了。”
“先帮我把这身行头卸了。”卫长嬴问旁边的黄氏,
“姑姑,横竖赶路要好些日子,这身装扮委实累赘,这一路上只穿家常衣裙,到了帝都再换起来,成么?”
黄氏为难道:“这……不大合规矩呀!”
“左右我出入都有人围着,外头也没人看得见,姑姑叫她们都不说,不就成了?”卫长嬴嘟着嘴,委屈道,“今儿个我真是累极了——今儿个出来还是坐轿子呢!从明日起就要乘马车了,还要累。穿着这么一身,我睡都睡不着!”
黄氏究竟疼她,何况此去帝都,路上少说也要十几二十几日,日日花费数个时辰装扮上车,下了车再花费小半时辰卸下,最紧要的——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外,确实没人能看到卫长嬴,实在太辛苦了,还不是辛苦卫长嬴一个。想了想,黄氏就答应了下来,命琴歌和艳歌伺候着卫长嬴,自己出去叮嘱其他人。
两名使女伺候着卫长嬴卸妆更衣,末了,见卫长嬴一身轻松后还是神色不豫,为引她高兴,就推开窗,笑着道:“大小姐请看!”
窗下,放着一口大缸,内中还浮着睡莲的叶子。这时节还没有睡莲花,但莲叶中间,却有一朵水晶莲花。花蕊中,燃着一团幽蓝色的光芒,皎洁、明媚,光从水晶莲花里照耀出来,奇光流彩,彩晕生辉。在水晶莲花上,氤氲着袅袅的轻烟,烟气如霞,吸入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卫长嬴还不知道卫家以沉光香照路的手笔,见着之下,讶然道:“沉光香?”
“这是五公子吩咐在这里也留一口,给大小姐看着玩的。”琴歌抿嘴一笑,“这样的水缸,从瑞羽堂门前,到这长亭,排了一路呢!就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人人出阁能有这样排场的。”
“长风有心了。”听说是弟弟安排的,卫长嬴微微一哂,说不出的怅然。卫长风本来很想亲自送姐姐到帝都,但此时的规矩,送亲首选叔伯,次选堂兄弟,何况宋老夫人也不放心卫长风如今去帝都……是以就让卫长岁先送着,待到了京畿附近,卫盛仪再赶到队伍里,父子两个正好凑足了送亲的名额——这也是老夫人对二房的回报,当初卫长嬴闺誉被毁后,二房到底也尽了心的。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记忆翻浮,自有情绪于胸中激荡。
黄氏叮嘱说路上不要回头,可现下已经在长亭里歇夜了——卫长嬴转过头去,隔着亭外短墙远眺凤州,应是城中五彩花灯辉映,照亮了州城的长夜,即使远隔十里,南面的夜空依旧有着赫赫的光辉——她能够想象此刻的州城是何等的繁华热闹,甚至从夜风之中倾听到城中觥筹交错的喧哗声。
但她终究已经不在城中了。
城内喧哗,城外宁谧。尽管这喧哗因她而起,可她却一步一步、别此而去了。
淡雅的沉光香挡不住屋后潺潺的流水声带来暮春草木日渐葳蕤的清气,这一年春光走入末了,而她在凤州的生涯也告结束——卫长嬴不禁低吟:“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行人莫听官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注2】。古人此诗,仿佛专门为我此刻写的一样。”
琴歌、艳歌正待说话,黄氏却进了来,含笑道:“大小姐,该用饭了,用过饭,早些安歇……明儿个,还得起早赶路呢!”
众人纷纷忙碌起来。
沉光香的香气里,草木清气、流水微香,纠缠绵长。再如何缤纷明媚过,这一场浩大春事终不免纷纷落去,情深难留;有多少揣测与忐忑,那一抹盛夏夭华已理罢裙裾待着登台,无可阻挡……
凤城已在身后,记载着少女年华的一切人事都已作别。
此后,遥远陌生的帝都,西凉沈氏,沈藏锋所在的地方,才是卫长嬴名正言顺的归宿。
此后,万水千山,千山万水,再无至亲呵护在旁,不闻父母殷殷相唤,她将是沈藏锋的妇,沈氏嫡媳。
此后,她注定要与这个男子,彼此扶持,同迎风雨,共渡此生此世。
——构筑他们自己的家。
(本卷终)
【注1】沉光香:《洞冥记》记载,涂魂国贡品,燃烧会发光,香气淡雅什么的是胡诌的。
【注2】作者是唐五代时的韩琮,诗名为《暮春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