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一直是对得起自己的生活的。www.Pinwenba.com我从没有气馁偷懒过,一直勇往直前地向前闯,我想取得一番成就,让人们刮目相看这种想法我始终认为没有错误。但是我如今为什么,常常在犹疑惊惶中度过。是从我开始失眠起么。
以前我会每天很认真地记日记,即使困得睁不开眼,也会挣扎着记下几句,但是现在,在失眠的夜晚,我有了大把的时间,我却狂躁得一句话都写不下来,我望着空白的笔记本,感受到了时间的淡出,过去的时光痕迹渐淡,拖曳着我的记忆堕入深沉的黑暗。未来亦不存在,一切空白。唯独里里的那条暗河,它在深夜就出来作怪,喷涌而出,缓慢的淹没我。那条河向我喋喋不休讲述里里和潇言的故事,细节生动舒展,我所经历过的细节琐碎翻转变换角度,从旁观者看,成了另一个故事。我数次想潜入这条河的深处,找到源头,严密封堵,让这条河彻底消失,可是我找寻许久,那条河无穷无尽,不知源头在哪里。
痛苦的岁月不是经历贫困,而是精神上的创伤。
我的日记本上,许许久久,来来回回,只有这一句话。
澳洲炽热的阳光一下黯淡无华,世界没有光彩。我开始找理由减少与里里和萧言的视频聊天,我觉得我见到他们远在异乡的脸,会难以控制自己颤抖扭曲的脸,而暴露我所发现的秘密。我知道我必须保持沉默,窗户纸一旦捅破了,他们就无所顾忌了,无论怎样,我一定要克制,再克制,直到重新夺回萧言。
那时,我发觉了人类的爱情,其实是一种极为强烈的毒药,你喝下了,就不再是你了,只是由爱情寄住的躯壳,所以我不能让萧言走,我要把他牢牢握住,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爱,但肯定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灵魂不被他带走。
我成了一个躁狂的暴君,温军则成了默默的殉道者,他忍耐忍受,有一次我笑话他,你简直成了基督耶稣了,他笑而不语。还有次他打工回来,打包了店里吃的给我吃,我看书看得正心烦意乱,由不得摔了书说,大半夜的,你给我送吃的,我还怎么看得进书。温军傻傻笑了几下,看得出他真的是有点犯懵,他说小雪,最近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脾气都这么大。我觉得泪水要夺眶而出,马上要抱住他对他说,你知道吗,你知道里里和萧言的事吗……,但是我什么都没说,我发着脾气赶他走,“我正学习呢,你赶紧走。”温军被我赶出来,我背靠着门,感到门那边他欲言又止的温暖的身体。他在外面很久,才说,小雪,那我先回去了。我的泪水喷涌而出,我想拉开门,拽着温军求他救救我。
我在梦里也说救救我,望着萧言冰冷的背影,和里里无言的眼睛。剧烈的头疼惊醒我,我冲进洗手间不断呕吐。我明白了我必须战斗才能救自己。
我恢复了与萧言的视频,冗长的聊天。我兴高采烈,萧言,我现在天天在投简历,今年冬天我就回国了。我妈又说咱们的婚事了,上次你带我爸去看的那个房子定了吗。
萧言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他温吞地笑着,一切听你的吧,小雪。我觉得此句话的潜台词是,“我对此已毫无兴趣”。我狂躁地望着视频里略显模糊变形的脸,语气却柔和,“萧言,我想尽快结婚。”他表情木然,说,好啊,等你回来。
即使是身心俱疲,我也看起来兴高采烈。
甘甜的一面总是要给别人看的,艰难涩苦的滋味是自己来尝的。
我那时还打了一份工,这是温军帮我找的,在一家餐馆当服务生,我系着粉咖啡色的围裙在店里忙来忙去的传菜单,鬼子们很友善地冲我微笑,有的还说“you are so pretty”。可我发觉了自己的庸常,我经常手忙脚乱,拎着菜单到了顾客前,却发现是本广告彩页,客人点的A餐,自己却记的是B餐。头一天背熟了的菜单,第二天到了点餐时就心慌意乱地忘干净了。我老是忘事,觉得头脑里经常拥塞了一堆实心的物质,排挤了应该记住的东西。那些实心的物质是从失眠以后出现的,是从知道了里里和萧言的事出现的,这些事几乎同步并行。我看着我苦心意旨初初构建的生活殿堂出现裂隙,并且裂隙不断延扩。
听闻鬼子们有了烦心事都会去教堂。我也去了附近的教堂,教会正在里面举行仪式,大概因为教堂的宏阔肃穆和人们的虔诚庄重,当时气氛感人至深,与以前去过的中国各种寺庙里和尚方丈们热切撺掇人上香求神和买法器护身符的感觉完完全全不同,我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交叉,杵着额头,闭上眼睛,觉得往事浮现吗,心里一时觉得自己有罪,一时觉得惶恐悲哀,心内狂乱念着,求你,神,求你,神,帮帮我。
一直觉得自己是无神论者,此时却觉得冥冥之中是有神灵的,他予我惩罚,予我考验,予我懂得自己的契机。但是我还是不懂、我还是不忍、我还是不肯,我想求神的是让他祝我一臂之力,打败前途路上的拦路虎。比如里里,可我又想,若是里里也这么祈祷,上帝岂非十分为难,他,该帮着谁打败谁呢。
本想瞒着所有人的,温军还是知道了,他说,人若开始求鬼神,只能说明这时候他陷入了困境。他说得大有深意,凝视着我,我感觉他要鼓励我说出我的困难,我沉默想了几秒,还是用别的话岔开了。我说,“是啊,天天求神给我找个好工作啊,简历都投了几十份,怎么都没什么回音。”
“唔,”温军说“现在国内的工作的确难找。小雪,我觉得我们既然来了,还是努力拿下绿卡再说。”
我有点抽搐地笑起来,“温军,我还急着回去结婚呢。”
“哦。”他说。
那时起,他开始专心折腾绿卡的事儿了。我一直觉得他的性格胸无大志,是必定要回国安稳度日的,他如今决定留下来拿绿卡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再想,人都是会变的。地球都在不停转,谁会一成不变呢。
2005年初,非典过去两年,我回国了。之前在澳洲投简历大半年也没有合适的工作,我这才意识到,现在国内的公司单位都对海归们有了全新看法,概因海归太多,这其中还有太多海了几年,归来依然无能的,败坏海归名声,据姚碧霞转述她那在国企当小领导的男朋友说,现在单位都明白了这海归这事儿了,一看有海外经历,首先看本科,是优秀的本科考全奖出去念的书,还是稀烂的本科,花钱出去念的书,据说这其中完全能反映出人的素质,差别巨大。
我听了,心灰意懒,想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虚荣卸了大半。所以那天接机我再四嘱咐我爸,只要他和我妈来就好。一出飞机站,就在接站口看到满满熟人的脸,我爸、我妈、姚碧霞、蓝萧言,还有几个在北京发展的不错的表哥表姐,据说今晚要给我接风洗尘。看着这些脸,我几乎想出了我爸志得意满宣布,我家小雪海外学成归来之类的骄矜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