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西安,感觉上已经老了十年。www.Pinwenba.com
好像又被生命抛弃一次。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如大学时开心畅笑。
是哥哥来车站接我,我一下车即投入他怀抱痛哭起来。
哥哥也是满脸的泪,反复地说:“怎么能相信?怎么能相信?”
怎么能相信?仅仅一年前还活蹦乱跳巧笑嫣然的黛儿,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我们,就化为了乌有。那么鲜活的生命,那么热烈的女子,她怎么甘心这样离开她深爱的人间?
甚至就在她死前一夜,她离窍的灵魂还特意云游到西安来见我,询问子期,询问她信之不疑的至爱。
如果,如果我没有告诉她子期负心,也许她不会死,不会就这样魂飞魄散。
黛儿说过,对子期的爱是她赖以存活的空气,是她对人世最大的牵挂。是我,让她的期待成空,牵挂扯断,于是她绝望了,放弃了,远离了。
她走得很平静。因为绝望得太彻底,她甚至没有了悲哀。
而这都是因为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她。又一次,害死了我至爱的亲人!是我!
我大病。朦胧中不是向母亲忏悔,便是对黛儿哭诉。
白天与黑夜对我都不再清晰,我总之是一直生活在没完没了的梦魇中。那个冤魂不息的陈大小姐也抱着婴儿向我索命,幽怨地一声声责问:“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为什么不阻止她?”
九问和蓝鸽子约齐了一起来看我,常常在我家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有时候很清醒,可以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有时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明明看到他们坐在我床前,可是神智不由自主地飞出去,飞出去,自己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我常常想,我所见到的黛儿灵魂,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飞离肉体来西安见我的吧?会否,我再这样下去,也会变成植物人,直至死亡?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生死。母亲死了,黛儿死了,她们都是我害死的,为什么我却还活着?
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在演唱《娇红记》:“我如今这红颜拼的为君绝,便死呵有甚伤嗟。但郎气质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当得千万折?怕误了你,怕误了你他年锦帐春风夜。”
也许是父亲在放录音。
可是我听到的,却是黛儿的声音。
睡了很久很久才重新醒来,感觉上恍如隔世。
风细细吹过,带着微微的香气。是戴望舒的丁香?邓丽君的茉莉?还是张爱玲的沉香屑?黑暗里分辨不出的一股芬芳馥郁。哦已经是盛夏了,夜晚连窗子都不用关。
我倚在窗边看满天星辰。月很圆,很亮,也很白,是个满月。
我忽然充满了力气,充满了渴望。
是满月!满月!如果我有力气坚持走上城墙,我就会看到秦钺!
我毫不迟疑,换过衣裳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经过哥哥房间时,我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接着门“咔”地一响,将那声音关在了门后。而我如一只重生的蝶,轻飘飘地飞向城墙,如夜莺飞向玫瑰。
不知为什么,在外国童话里,夜莺总是与玫瑰与眼泪作伴。
最美的歌,最红的血,最痛的爱,似一胞孪生的三姐妹,永远分隔不开。
古城墙在今夜显得格外沉默沧桑。每一道刻划都是一番风雨,每一块砖石都是一朝历史。
我缓缓地拾级而上,心里充满悲凉。
然后,我抬起头,便看到秦钺在城头等我!
我看着他,我终于又见到他,可是,这一次,我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秦钺怜惜地看着我:“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
我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哑了。于是我看着他,不说话。我知道他可以在我的眼睛中读出我之所想。
我们是那么相知相解,甚至不需要借助语言的交流。
远处有钟声传来。
是钟楼的声音。
秦钺说:“钟楼是西安的心,这钟声便是城的心跳。城老了,心还依然年轻。这是一颗相当强壮的心。”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
他又说:“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我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摇头。
“是生命!无论爱恨情仇,智慧和心愿,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倚赖生命的形式来实现。如果没有了生命,所有的理想与痛苦便都是虚空的。”
“可是黛儿放弃了她的生命。”我终于有能力发出声音来,“她失去了她最重的爱,生命于她便不再重要了。”
“不,不是黛儿放弃生命,而是生命放弃了她。但是她的爱,她的爱是仍然留在人间的。她不是嘱托你向爱过她的人致歉吗?不是让你替她归还琉璃厂那把旧壶吗?那便是她的爱心。她在死前最后一刻懂得了爱的可贵,懂得该怎样正确地对待爱情,珍惜爱情,处理爱情。相信九转轮回之后,当她重生,她会懂得该怎样重新选择自己的幸福,不再迷失。”
“那么高子期呢?该怎样对待高子期?黛儿是因为他而死的,我要替黛儿复仇!”
“不要。”秦钺摇头,“不要再耿耿于怀于谁害死黛儿的问题上了。没有人存心伤害任何人,只不过是有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已。但是一个错误的形成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不只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错。”
“错?”我赌气,“黛儿唯一的错就是她爱他,多过他爱她;或者干脆说,她爱他,而他不配她爱他。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恨有可能是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秦钺满眼怜惜,“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黛儿曾经深深爱过他,既然黛儿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然牵挂着他,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黛儿是真正爱着他,绝对不会恨他的。如果你违背了她的意志,一定要代她去仇恨,就辜负了她的爱,是对她的爱的亵渎了。”
我低下头:“可是,悲哀像一柄剑那样贯穿了我的身心,我不能忘记那疼痛。”
“宽恕他吧,也宽恕你自己。”秦钺眼中有着更为深沉的怜惜与不忍,“让仇恨自你而结束,让后宫的戾气自你而结束,让女人的悲剧自你而结束。还记得戚夫人的故事吗?赵王如意固然死于仇恨,惠帝刘盈却是死于内疚和自暴自弃。他始终认为弟弟的死与自己有关,抱着浓厚的‘吾不杀伯仁、伯仁终因吾而死’的情结,耿耿于怀,终至郁郁而终。可是他这样做,对自己,对别人,以至对整个国家人民,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造成更大的悲剧,更多的错误。悔恨是最无益于事的,和仇恨一样有着强烈的杀伤力,只不过,伤害的对象是自己。而你,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不应该过分地执著于仇恨和自责,为这天地间再添一分怨气。”
我看着他,似懂非懂。但是我的心已经在钟声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城下有人在唱秦腔。“我共你,恋比翼,慕并枝,愿只愿,生生世世情真至,长作人间风月司。却不料,天上轮回万年度,人世情缘顷刻时……”
是《长生殿》,杨玉环神会唐明皇。
我与秦钺之间,何尝不是同样隔着天共地,生同死?
秋风乍起时,蝉歇叶落,街上一片金黄,而电视剧《唐宫》终于上市发行。
在西安首映时,满城空巷,那首《倾杯乐》每天从早到尾响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明星,走在街上常常会被人认出来要求签名。印着我照片的海报,贴在西安最热闹地段的广告牌上,以至我越来越不敢随便外出,逢到必须出门时只得戴一只遮蔽半个面孔的大墨镜。
爸爸很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明星女儿,每天为了在电话里婉拒记者的采访要求而绞尽脑汁,不胜烦恼。
哥哥却喜笑颜开,特意将我的剧照放大了摆在公司门口做招牌,逢人便说:“知道唐艳吧?演上官婉儿那个,当今最红的女明星,她是我妹妹!”
我的身世被公布开来,每个人都知道我原来是一个弃婴,一个养女。记者喋喋不休地问着同样的问题:“如果你的生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或者“你有没有寻找你的生身父母?想没想过他们或许是什么样的人?要不要我们替你登报寻人?”
而我的答案正同当年回答父亲的一样:“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燕子自王谢堂前飞至百姓家仍是燕子,至于出处,何必问,有谁知?
又签了几份新合约,都是古装戏。
我对时装片没兴趣,太浪漫的故事不现实,而依足真实的故事没意思。生活本身已经够平庸的了,谁还耐烦在荧屏世界再塑造一个更俗的我?
如今,我的举止言谈越来越像蓝鸽子,对付记者的口头禅正如同蓝鸽子当年对待我。
“对不起,这个问题请同我经纪人谈好么?”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想必,记者们对我的抱怨和指责也正如同当年我对蓝鸽子吧?
我现在明白了,并不是一旦成了名人就变得骄傲,而是如果不骄傲那就简直连普通人也不要做。因为我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用来接待记者,对他们微笑,表白,出卖自己的心情甚至隐私。而且答记者问这件事,是真诚也好含蓄也好,几乎不论说什么都是错,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说。
想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些以揭疮疤挖墙角为己任的无聊记者之一,简直羞愧难当,不能置信。
原来,一切都只因为角色不同。
在其位谋其政的,不只是帝王将相,同样也是平凡大众。
我更加明白上官婉儿周旋于权力与男人之间的苦衷了。那不过是为了生存。
秦钺说过,世间最珍贵的是生命,一切的智慧与情感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如此,我有什么理由对人们过于苛责强求呢?
我尝试学习宽恕和忘记。
一日接到旧同事张金定的电话,期期艾艾地说:“唐艳,你现在出名了,该不记得老朋友了吧?”
我当然记得他,可是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成了“老朋友”了。前尘旧事涌上心头,曾经那样劳神劳心的人与事,如今想起来只觉漠然。于是轻松地笑着,不置可否。
他听到我口气尚好,这才犹豫地提出要求:“我女朋友跟别人说她认识你,没人信。她就求我问问你,能不能让她同你合张影?我知道这要求有点,嘿嘿,有点……”
原来如此。
我礼貌地打断他:“不如这样,我送你十张签名剧照,写上你女朋友的名字,她自己留着也行,送人也行,就没人不相信她是认识我的了?你看好吗?”
张金定喜出望外,自是没口子称好。想想张金定与其女友那样的交易爱情居然也可以维持这许久,而且直至今天仍能做到唯唯诺诺,真也算不容易了。若是真能这样演一辈子戏,一下子白头到老,也不能不算是一段美满姻缘。至于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结合,到白发成霜子孙满堂时,谁又关心呢?
我一边认真地在自己的照片背面签着名,一边颇为安慰地想,看来我是真的已经修练得道,不再为旧时恩怨而挂怀了。
可是没高兴多久,与高子期的一次狭路相逢却令我原形毕露。
是在超市,我自低货架取物时忽然抬头撞到对方手臂,疼得“哎”一声叫出来,墨镜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两人面面相觑,我不禁暗叹一声冤家路窄。
那高子期竟有心问候:“唐艳,是你,好久不见。”
我不笑,冷冷说:“我倒是见过你,在录相厅里,只不过你忙着应酬,没看到我。”
“是这样?”他脸上微微红了红,这才想起问:“最近有和黛儿联络吗?”
“没有,黛儿魂魄已散,再不愿见我。”
话说到这份上已有几分怨毒。而高某仍未听出,犹自哈哈一笑:“唐艳你真会开玩笑。”
我这才省起此子根本不知黛儿已死。
可怜黛儿为他泪尽而逝,而他却自始至终无知无觉!我替黛儿不值,连那张英俊的脸也忽觉狰狞恶俗,顿时恶向胆边生,招呼不打一个转身便走,再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
走出超市,风一吹,只觉脸上凉嗖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
当下再也没了购物的兴致,打一辆车径奔西大街而去。
黛儿去世已经数月,可是西大街的房子我一直不忍退租。这里留下我们太多的共同记忆,每当思念太甚,我便会来这里坐一坐,想一想。
最近因为出门不便,已经许久未来,屋子里结满蛛网,有种暧昧的陈旧的气息。我不顾灰尘,在床边坐下来,取出刚买的啤酒自斟自饮。
醉意朦胧间,忽然听到低低朗诵声,我随口问:“黛儿,又在读小王子?”猛一起身,却撞在那只大木桶上,疼得一个趔趄,人已经清楚过来。由不得身子一软,坐倒尘埃,泪水流了满脸。
不,不是黛儿,黛儿永远都不会再说“如果我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的一株花”……
我掩住脸,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这时候忽然听到门响,我一跃而起,飞奔着过去开门。
是黛儿,一定是黛儿!黛儿,来吧,我不怕,我要见你,我有许多的话同你说,我愿与你的梦魂夜夜相见,正如我与秦钺的相见,我相信,无论生死,我们的友情永远不变。
门开处,却是手捧玫瑰的高子期。
我沉下脸:“你来做什么?”
他笑一笑,举举手中的玫瑰花,轻松地说:“唐艳,你的电视剧我看过了,演得真好,你现在成大明星了,我还没有向你祝贺过呢。”
我挡住门,凝视着他,毫不掩饰甚至是刻意地表现出我的轻蔑:“除了黛儿,没有人再稀罕你的玫瑰。”
玫瑰开在有情人眼里才是玫瑰,于我,却无啻于罂粟。
“唐艳,你对我误会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