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挤满了推着摊子的小贩以及避雨的行人,偶尔有行人撑伞而过,但也很快收伞躲雨了一旁的商铺中。
一辆马车踩着雨水自街道的东头缓缓驶来。
雨势太大,路面湿滑,加上视线也受阻,是以车夫不敢行驶太快。
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十万火急的骏马飞快地追上了马车,又嗖了一下自身旁窜了过去!
马车上的景二爷刚掀开车窗,想看看谁家的马跑这么快,就被那匹马的马蹄带起的雨水溅了一脸。
景二爷:“……”
景二爷可给气坏了,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合上车窗,挑开前面的帘子朝那匹疾驰而过的马望去,只一眼他就给认出来了。
“诶?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天穹书院的马?就特疯的那个!”
马王大战黑风骑的事早在击鞠圈成为传奇,但凡去关注击鞠赛的人都知道天穹书院出了一匹吊打黑风骑的悍马。
国公爷坐在景二爷身旁,目光深深地望着骏马离去的方向,马儿跑得太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不过他仍是艰难地抬起清瘦的指尖,在轮椅的扶手上敲了一下。
这代表是。
若是两下,则代表不是。
“奇怪,那匹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景二爷再次推开车窗,冒雨将脑袋伸出去,往后望了望,不见有天穹书院的马车,他更感到古怪了。
安国公抬起手,沾了沾扶手上的朱砂,用颤抖的指尖艰难地写下一个字:“追。”
……
雨势越来越大,饶是安国公府的马也是一等一的良驹,可要追上马王的速度还是十分不容易。
万幸马王跑跑停停,似乎在寻找什么,速度并不是一直飞快。
他们跟着马王越走越偏僻,渐渐来到了一条萧条冷清的街道。
“这是……”景二爷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昔日盛都最繁华的地方,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每日上门求见之人如过江之鲫,若是没个拜帖兴许十天半个月也进不去。
可眼下,这条街早已物是人非。
咚!
咚!
咚!
前方大雨后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每一声都好似撞在了人的心上。
景二爷掀开帘子一望:“那个方向是……”
黑风王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马王远远地看见它,马不停蹄地朝它奔过来。
马王一脸迷茫地看着它,似是不明白它为何会要撞这扇门。
马王见它撞,自己跟着撞。
不过,马王并不知这座破旧的府邸对黑风王而言意味着什么,它直接扬起来自己充满力量的前蹄,就要朝着被铁链锁住的大门踩踏过去。
谁料黑风王竟然生生将马王撞开了。
马王歪头,一脸懵逼地看着它。
黑风王继续用自己的头、用自己的身体去撞门。
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景二爷挑开帘子,雨水迎面打来,全浇在了他与安国公的身上。
安国公目不转睛地看着,搁在扶手上的手一点一点拽紧。
景二爷的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他看向黑风王,蹙眉说道:“那匹马怎么回事啊?是疯了吗?再这么撞下去会死的!”
黑风王受伤太严重,马王不让它撞了,两匹马打了一架。
就在二马打得不可开交时,车夫忽然叫了一声:“国公爷,二爷!那边有人过来了!”
那是一个骑着高头骏马的少年,他一手拽紧缰绳,一手握住一杆红缨枪,自大雨中奔赴而来,他浑身被雨水湿透,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一双冷静的眼眸却透出不羁的从容。
他朝着轩辕家的府邸策马而来。
景二爷不由自主地恍惚了。
是雨水太大,还是脑海中幻想太真。
他竟仿佛看见昔日的大舅子从军营归来,也是这般从容不羁的神态。
就在这条街上,就在这座府邸前。
大舅子翻身下马,走上台阶,像往常那样推开府邸的大门——
景二爷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睁大眸子,那一瞬,他感觉一切惨剧都没有发生,大门打开,里头的人就会笑吟吟地走出来。
然而大舅子并没有这么做,他来到两匹马的面前,制止分开了它们。
景二爷如梦初醒。
不是大舅子。
不是。
大舅子已经死了,是他亲自给大舅子收的尸。
他亲自将大舅子从城墙上放下来的,他拔下贯穿了大舅子身体的红缨枪时一双手都在颤抖。
景二爷转过头,不让大哥瞧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安国公没有哭。
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在轩辕家覆灭之后,在痛失了身怀六甲的爱妻之后,在音音也在怀中永远地闭上双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眼泪了。
景二爷抬手胡乱抹了把眼睛,压下喉头哽咽,语气如常地说道:“是萧六郎那小子。”
安国公当然也看见了。
他的目光落在顾娇的身上。
顾娇一手拿着红缨枪,另一手抬起来摸上了黑风王的脑袋,冷静的眉眼看着它。
黑风王渐渐被安抚。
不知是不是终于意识到它等了大半生的主人再也回不来了,它仰头,望向不见天日的苍穹,发出了凄厉的哀鸣。
顾娇静静地陪着它。
顾娇很少能与人或外界产生共情。
但这一刻,她垂眸抬手,捂了捂自己心口。
“什么人!”
大雨中冲来几名城防侍卫,他们是接到附近的百姓举报,说有可疑之人往轩辕家的旧址去了。
轩辕家虽已抄家灭门,这条昔日繁华络绎的街道也成了一条死街,可轩辕家给所有人造成的震慑是经久不衰的。
城防侍卫不敢大意,于是赶来一瞧究竟。
景二爷忙撑伞下马,拦住了几名要朝顾娇走过去的城防侍卫。
他亮出了国公府的令牌,还算客气地说道:“我和我大哥的马受惊了,跑来了这里,那边是我的侍卫。”
他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抛给了为首的城防侍卫。
侍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原来是景二爷,失敬失敬。”安国公府与轩辕家是姻亲,他才不信安国公府的马是无意中跑来这里的。
他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满意地笑了笑,拱手说道:“雨这么大,确实容易惊马,既然景二爷已经将马找到了,那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景二爷微笑颔首:“慢走。”
侍卫们走出老远后,一名同伴道:“咱们要不要告诉上头啊?”
为首的侍卫道:“告诉上头什么?安国公兄弟来缅怀轩辕家的人了?你当盛都有谁不知安国公与轩辕家的交情?当初轩辕家谋反兵败,所有与他们有交往的人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只有还是景世子的安国公冒着砍头的风险跑去战场为轩辕家的人收尸,景二爷也跟去了,也是个不怕死的。他们这些年是少缅怀轩辕家的亡人了吗?有什么可往上报的?”
同伴道:“但是刚刚那小子穿的不像安国公府的侍卫啊,他手里还拿着一杆红缨枪,我第一眼看见,还当是轩辕家的鬼又回来了。”
“青天白日的,瞎说什么!”为首的侍卫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毛了毛。
那小子的确有几分古怪,拿着红缨枪的样子像极了轩辕家的人。
可轩辕家的人早已死绝,总不会真是前来复仇的厉鬼。
他果断摇了摇头,拿出景二爷给的一钱袋银子,笑道:“别想了,走,哥带你们几个喝酒去!”
侍卫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大雨中。
景二爷绕过两匹马,来到顾娇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顾娇正仰头望着府邸的牌匾,牌匾日晒雨淋,又遭人恶意破坏,早已破损不堪,厚厚的蜘蛛网下连轩辕二字都已模糊不清了。
“萧六郎,萧六郎!”景二爷拿手在顾娇眼前晃了晃。
顾娇回神,说:“我来找我的马。”
景二爷哼道:“原来你听见了啊,那你还故意不回答。”
“不是故意。”顾娇说,“我听见了,但在想事。先想的事,你后问的。”
言外之意,等事想完了才能回答你。
从未见过如此之人的景二爷:“……”
“你的马怎么回事啊?”景二爷指着黑风王问。
顾娇说她是来找马的,没说只找一匹马,景二爷理所当然地认为另一匹马也是顾娇的。
顾娇没解释黑风王不是自己的马,只微微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
安国公坐在马车上,看景二爷傻子似的与顾娇在雨里说话,气得身子都在抖。
景二爷有伞,顾娇却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