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宝玉对秦钟临死建议他求取功名,荣耀显达的言语是犯了糊涂,落春忍不住劝了一句,知道宝玉不喜欢诸如什么念好了书,将来出将入相,为官坐宰之类的言语,将之一概讽刺为“国贼禄鬼”,所以她将贾政和王夫人抬了出来,劝宝玉为了他们而读书。
宝玉听了落春的话,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父母深恩当然是要报的,只是六妹妹为何非要将父母恩情和读书联系在一起,这分明是不相干的两码事。让六妹妹这么一说,好像我不读书,不去求取功名,就不孝似的,孝不孝看得可不是这个。”
落春本来也没指望自己那么一番说辞就能将宝玉劝得突然改换了一副心肠,听他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意外,叹了一口气问道:“宝哥哥说的也是,是我太过牵强附会了。只是不知道宝哥哥对将来又是怎么打算的?”
宝玉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唯愿此生能与姐妹们在一处,清清静静地过了这一辈子,也就罢了。只求姊妹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姊妹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姐妹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姐妹们爱那里去就去了。”
虽然早知道宝玉的一些“怪异”想法,但是这还是落春宝玉第一次在她面前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有些事,有些话,只得身临其境,方知其味。不然,就如同看书,看电影一般,看得都是别人的故事,终究无法感同身受。因此听了宝玉这般言语,落春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贾政被宝玉的不上进气得吐血的感觉了,她气极而笑,说道:“宝哥哥真是好志向,只是不知道谁整日里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极清贵的;男人是泥做的,浊臭逼人。’既这么说,难道宝哥哥你就不是男人,不是泥做的了?按照宝哥哥的话,我们这些水做的女孩本是清净的人,好好的为何平白无故让一个你这么泥做的臭男人陪伴在身边,污了自己?”
落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将宝玉说得哑口无言,蠕动了嘴唇,喏喏的说道:“我,我不是……”想要为自己辩解什么,却又说不出道理来。看着宝玉怔忡无语的模样,落春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下,问道:“宝哥哥可知道,我们身边的日常用度都是需要用银子的?”
宝玉见落春不再揪着前事,转移话题,松了一口气,忙答道:“当然。”他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在炕桌上胡乱的画着圈,叹道:“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于这上面倒没什么可愁的,说起来,比起外面的清寒之家,我们家也就这么点好处了。”
听到宝玉莫可奈何的语气,一副自艾自怨生于侯门公府的模样,落春为之气结,冷笑道:“于银钱上没什么可愁的?”自问自答道:“确实,于宝哥哥而言,确实没什么可愁的,这府里短了谁的也短不了你的。只是这府里不是谁都像宝哥哥活得这般滋润的?怀璧其罪宝哥哥总是听过的吧?二叔让你读书固然是有希望你求取功名之念,但是何尝不是不过是希望你有一技防身。如今府里有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们护着我们,为我们挡去外面的风雨,但是他们终究有老去的一天。设若有一天他们都不在了,那个时候你该怎么办?届时若是有人与你为难,逼迫你做些不愿意做,或者让你去杀人放火,做些罪大恶极之事,到时,你该怎么办?老人给你留下万贯家财,你身怀如此家业,如有人心生觊觎之心,想要将家财谋夺了去,你无力维护,又该怎么办?”
面对落春的一连串“怎么办”,宝玉目瞪口呆,涨红了脸,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大不了一死了之。”
呵呵,落春没想到宝玉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来,目光如刀,拍手笑道:“真是好血性,好志气!”从炕几上拿起茶盏喝了几口茶,润了润嗓子,冷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们是父母血脉的延续,宝哥哥如此轻言生死大事,可谓大不孝。我们暂且将孝不孝的先放一边,宝哥哥曾言‘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谈及自己的死时,更是曾言‘比如我此时如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姐妹们都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只是不知道像宝哥哥这样‘以死明志’的死法,算是死得好,死的得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