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享受着自己女儿爱慕目光的父亲,哪里有这样现成的人物?
然而邓廷歌还是令他感到震惊。
他举手投足都稳重有度,俨然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家境富裕的成功男人。三个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他应付得游刃有余,然而却在女儿许小寒的步步紧逼中露出了颓然的慌张。邓廷歌压低了自己的声线,呼唤“小寒”的声音时而炙热,时而犹豫,时而慌乱。和剧中的其他角色相比,许峰仪没有过分激烈的台词和情绪表现,然而他就像一片巨大的、沉重的阴影,稳稳地笼罩在这个家庭、这个舞台之上。第二幕结束的时候许峰仪放好报纸,转身与自己妻子亲吻,又和女儿相拥道别,随即离家去工作。两个拥抱的幅度并不一样,两个女人的反应也全然不同。邓廷歌的肢体和表情自然也有微妙的变化:亲吻妻子额头时是深情的丈夫,而那只搁在女儿腰上犹豫地攥紧拳头的手臂又暴露了他不可宣于人前的内心秘密。
一个优雅又卑鄙的男人,罗恒秋想。而纵然如此,他也快要被台上那位假绅士迷住了。
“怎样?”演出结束之后,罗恒秋问钟幸。
钟幸长出一口气,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比想象中好那么一点。”
罗恒秋笑着站起来:“那就不止是一点了。走,我带你去后台找他。”
“你这小朋友啊……”钟幸边走边说,“有灵气,但少了点野心。”
“什么意思?”
钟幸笑道:“他这个年纪的很多学生身上都有一种理想主义。以为自己演得好、专研得深就够了,其他的事情都不必要去掺和。认真是很好的,但是目标和方向不明确的努力实际上就是浪费时间。你看他刚刚的表演,他完全可以更出彩,甚至比许小寒这个主要角色更夺目。但他没做到。一个剧里的角色分配确实需要平衡,但演员和演员之间的竞争也必不可少。你的小朋友少的就是这种争斗心。没有争斗心是绝对走不出来的,酒香不怕巷深?我不相信这种话。理想主义再往前一步,就是空想了。”
他一口一个小朋友,听得罗恒秋浑身不自在。
“你也不过比我们大了几岁,什么小朋友。“罗恒秋说,“尊重人一点。”
钟幸:“啧啧。不得了。”
罗恒秋不再搭理他,带着他走进后台。
邓廷歌领他来过几次,他一路和认识的人简单打招呼,一边寻找邓廷歌。
演出才刚刚结束,后台的气氛非常热烈。有些剧迷进了后台,和演员们大声聊天讨论,罗恒秋只觉得耳朵里都嗡嗡的声音,但这种热闹的场面又令他有点儿开心。说实在话,他看了那么多次邓廷歌他们剧社的演出,没有一次比《心经》热烈。
邓廷歌应当很高兴。罗恒秋想,自己会给他另一份更高兴的礼物。
找到邓廷歌时,他正在后台的角落和人激烈地争吵着。
“这和合同上说的不符,我们不可能接受。”他语气强硬,“道具租用的时候你们也检查过的,单子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
“单子上写明了受损的是哪一个吗?”他面前的中年人也不甘示弱,突地拔高了声音,“现在屏风出了问题,这桌子椅子也不完整,单子没写明白,那就是你们的问题。”
邓廷歌还未出声,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瘦弱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大声怒斥:“是你们做生意太不诚实!奸商!”
“小刘!”邓廷歌忙拽了他一下。
然而两人跟前的男人一下就气炸了,骂声滔滔不绝:“我*个烂……”他嘴上开骂,手里拿着的木棍已高高举起。
罗恒秋大惊,和后台里见势不妙的其他人一起冲了上去。
邓廷歌捏着那人的手腕不知使了什么力,瞬息间夺下了那根棍子。他将眼镜青年护在身后,严厉地高声道:“我再说一次,照章办事!一切都按照合同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但你最好先跟我们的人道歉。”被他夺下来的棍子握在手里,直直指着那个中年人。
情势一下逆转,扑过去的人又都停了脚步。
罗恒秋觉得这样的邓廷歌跟自己的认知很不一样。他怔忪片刻才意识到,邓廷歌和同侪支撑着这个话剧社,在这个没名气没设备的地方撑了那么久,又和那么多兄弟院校维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他不可能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这个事实让罗恒秋心里的情绪顿时有点莫名。他这时终于觉得自己贸贸然带钟幸过来,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中年人最后还是按照合同上的道具租用费收取费用,悻悻走了。邓廷歌安慰了那眼镜青年一会,转身看到罗恒秋时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眼睛都亮了。
“来怎么不跟我说?”邓廷歌大步走过来,“给你留vip专座。”
一句话未完,邓廷歌已经看到了罗恒秋身后的钟幸。钟幸冲他客气地笑笑。邓廷歌的笑意还留在脸上,眼里却多了些疑问:“新观众?”
“嗯专门来看你们演出的。”罗恒秋向他介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钟幸。你应该看过他的电影。”
邓廷歌呆了片刻,像是不太相信一般看看罗恒秋,又看看钟幸:“《无风的山丘》和《昨日》的,钟幸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