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九月辛巳
杨瓒离开双屿,乘船前往象山,在钱仓所同刘瑾等人汇合。
因时间匆忙,刘瑾收到的表礼太多,金银之外,玉器珍珠等物,清点装箱后,至少一半未及送往京城。
最后,只得装上马车,带入钱仓所。
十几只木箱堆在仓房,偶尔开箱清点,同海匪缴获并在一处,引来阵阵惊叹。
“好家伙,都是银子!”
“不对,那小箱的是金子。依我估算,至少有三百两。”
“三百两?五百两都有余!”
有长随打开木箱,分拣出几只布袋。未料系绳松脱,滚出几颗拇指盖大小的柱子,通红的颜色,看着就喜人。
守卫很是惊讶。
“这是珍珠?”
“珍珠有这样的?”
“红色的……的确没有见过。”
“像是玛瑙。”
“不对,应该是珊瑚珠子。”
“珊瑚能雕成珠子?”
“见识少。我跟着指挥使剿匪,在岱山那里,见过不少珊瑚器物,其中就有这样的珠子。只是没这么大,也没这么红。”
听者咋舌。
“这么大一袋,估计得有上百颗。”
“一百?”卫军摇头,“两百都有了!”
出守卫,所内官军巡逻时,也会有意无意绕过库房,扫几眼箱笼,暗道:指挥使剿匪,收缴的好东西不少。钦差也大方,分出千两银子,白匹布绢,以及各种香料,犒赏卫所上下。东西加一起,折算过后,小兵也能得个三五两。
本以为指挥使得的宝贝够多,众人也算开了眼界。没料到,刘公公一来,箱子打开,眼珠子照样掉一地。
比价值,不差多少。
论器物精美,花样出奇,海匪抢夺的那些,当真是不够看。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巫什么的?”
“小巫见大巫?”
一名经历奉命前来,帮忙记录簿册。恰好听到卫军之言,忍不住-插--嘴,补了半句。
闻听,卫军登时一拍大腿。
“对,就这句!”
“要么说刘经历读过书,就是了不得!”
经历忙摇头,他不过是个秀才,考不中举人,才以军户入卫所,袭父职。因会读书认字,几次转调,成了钱仓所经历。
钦差南下剿匪,江浙卫所,尤其是沿海各千户所,无一例外,都被厂卫过了筛子。
刘经历平日也贪些小钱,好歹做事有良心,同海匪也没有牵扯,不致被百姓唾骂。唯一值得忧心的,是同船主徐诚有过一两次往来。
听闻徐诚事发,刘经历尚存几分侥幸,总想着,这么点拐弯抹角的关系,应该查不出来。
没承想,两日之后,就有戴圆帽的番子上门。
徐诚自尽,双桅船上的海匪却未尽死。为立-功-减-罪,留得项上人头,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争相道出,招得一清二楚。
加上孙老三的口供,再是犄角旮旯,也会查个清楚。
很不幸,刘经历便属其中。
虽没道出性命,从蛛丝马迹推敲,依旧被发现端倪。
人在卫所躲着,祸从天降,照旧避不开。
好在熊指挥使返回,得知番子上门,心生疑虑。仗着在钦差跟前有几分面子,软硬兼施,总算让番子吐了口。
刘经历的事不大,只要说出徐诚在宁波府的宅院商铺,花钱既可消灾。
知道情况,刘经历翻箱倒柜,交好的同僚也解囊相助,凑齐银两,借着“不知者无罪”,总算是逃过一劫。
往好了想,也可算作虚惊一场。
送走番子,刘经历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自此以后,再不随便伸手。哪怕是送到跟前的银子,也要问明来路,否则,一个铜板都不能收。
钱固然重要,但比起钱,脑袋更重要。
况且,熊指挥使助钦差剿匪,带回数箱金银珍宝。卫所之内,差不多人人有份。刘经历分到十两,加上俸禄,生活也算富余。比不得先前,也不致无米下锅。
听闻钦差归京,双屿之处新设卫所,熊指挥使主动请缨,希望钦差能上奏御前,调其到海岛戍卫。
旁人眼中的苦差,在熊指挥使眼中,则变成肥差,美差。
擒拿海匪,奉旨-走-私,往来货物可自留一成。初次之外,朝廷还给发饷,普天之下,有比这更好的差事吗?
当然,事有利弊。
人在岛上,远离岸上,与同僚走动不多,升迁怕会慢些。
如钦差所言,同番商市货,风险不小,一旦为朝中得知,必掀起轩然大波。
在岛上的卫军,必须慎选。掌控卫军的指挥使,必须能够服众,且能压下非议之声。必要时,更要挺身而出,甘冒风险,同满朝文武对立,扛下责任,为天子顶缸。
人不好找,到了岛上,必定要多呆几年。
种种原因加起来,升迁慢成为必然。
但风险同利益成正比。
只要耐得住寂寞,完成任期,一飞冲天,也不是不可能。
原本,杨瓒属意登州卫周指挥使。
可惜登州卫在山东,新设卫所则属江浙。虽同属左军都督府,但相隔南直隶,平调武官也要费一番周折。
中途环节出错,走漏消息,事情提前被朝中得知,杨瓒和周指挥使都要担风险,惹上不小的麻烦。
相比之下,钱仓所隶属浙江都司,同双屿隔海,却相聚不远。
熊指挥使常戍象山,占据地利人和。调他驻岛,远比牵动各方关系,从登州卫调人更为方便。
杨瓒同王主事商议,仔细考虑之后,最终,接受熊指挥所请。
“下官同周指挥使相交日久,然剿匪之时,与熊指挥使更能协同。”
也就是说,更合拍。
杨瓒点头,表示理解。
归京之后,王守仁请外放,已是板上钉钉。
人到双屿,避不开同卫军打交道。
想要少些掣肘,诸事顺利,卫军指挥使最好是熟人。彼此不说莫逆,也要有几分了解,能说上话。
如能同寅协恭,通力合作,自然更好。
周指挥使性格严谨,却有些安常守故,凡事多求无过。
熊指挥使大大咧咧,看似莽莽广广,实则粗中有细,也更敢冒险。当初,周指挥使协同临山卫官兵剿灭双屿海匪,钱仓所的兵船赶来分功,胆子不大,绝做不出。
王主事没直说,杨瓒却听得明白。
在双屿设卫,前后诸事,都要胆大心细才能做成。
相比和番商市货,王主事明显对佛郎机海盗更感兴趣。
若是周指挥使,怕要皱眉。换成熊指挥使,必会眼珠子一转,袖子一撸,大笑三声,抄起刀一起干。
想清楚之后,杨瓒突然愣住,生出个奇怪的念头,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幅度似乎有点大?
本该上山剿匪,擒拿藩王的王主事,被他坑到海上。
坑虽然深,王主事依旧飞身跃出,几个扫堂腿,将更多人填埋进去。明朝海域内的匪徒不够,直接转向西方探险家,欧罗巴海盗。
以王主事之才干,甭管哥伦布还是达伽马,无论葡萄牙贵族还是英格兰女王,十成十都得跪。
摸摸下巴,考虑半晌,杨御史仰头望一眼房顶。
这是做了好事,还是挥舞着铁锹挖得太嗨,方向没找准,凿过海峡,把欧洲大陆都给坑了?
管他呢。
国朝强盛,百姓富裕,欧罗巴会不会泪流成海,关他何事。
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杨瓒和王守仁商议妥当,奏疏递送朝廷。
熊指挥使得到准信,搓着大手,笑得差点合不拢嘴。
升官算个x!
既有钱,又能在御前留名,才是真正实惠。
没被选中的几位指挥使,虽有些遗憾,倒也并不-嫉-恨。
移调岛上,金银不少,升迁却慢。说不定到死都是个三品指挥使。
相比之下,返回原卫,凭此次战功,必能得朝廷嘉奖。积累几年,升入都司或调入京卫,子孙后代的前程绝不一样。
圣祖高皇帝定下的章程,军民商匠,户籍严格。募军之外,卫所将官士卒都要世袭。
几名指挥使想得明白,自家儿孙没有读书的本事,效仿李阁老一样,由军户晋身朝堂,位列内阁,无异于天方夜谭,完全想象不能。
与其做白日梦,不如老老实实在卫军中奋斗。
自己是指挥使,儿子袭职,少说也是千户。借功劳,升入都司或调入京城,可保三代不衰。
如像熊指挥使一样,请调岛上,儿孙想要出头,怕会难之又难。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考虑问题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一样。
知晓几人心思,杨瓒也只能耸耸肩膀。
“人各有志。”
不管怎么说,几人没有就调遣一事产生龃龉,于他也算好事。
奏疏递送京城,敕令很快下达,浙江三司都没暗中使绊子,熊指挥使顺利自钱仓所移调海岛。
带钱走?
无碍!
重要剿匪所得,全部带走也没关系。
吃过刘公公大亏,三司官员-忌-讳-谈钱。
点选武官?
没关系!
都要带谁,同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随便选!
兵卒也要带?
这……好吧,只要不是一盘端,留下足够人手,守到新兵入所,同样随意。
鉴于同僚下场,三司官员均知,刘瑾不好惹,杨钦差更不好惹。和钦差对着干,绝没有好下场。
偏偏熊七的靠山就是这姓杨的。
为早日送走瘟神,别再出什么错漏,只要不过分,凡熊指挥使的要求,一概满足。
卫所兵额不足,再征调就是。
朝廷下敕令,流民自动回归,可附户籍。
归附的户籍,可操作余地相当大。
附民户必要分田,上田中田和下田,定咬按照一定比例。上田和中田的亩数,不能少过一定数量。
连年天灾*,荒田不少,上田却是有限。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田能丰产,凑一凑也能交些粮税,谁会乐意做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