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虏贼叩边大同。御虏官军,有冲锋破敌殒命者,斩获首级无明文,仅发身银三两。五成亦被贪墨,家小嗷嗷,衣食无着。”
“有随军文书大义薄云,蔚县县丞伏节死义,血书上禀。未料无寇暴死,家人同辈牵累。此后数年未能寻得凶手,上疏一事,则不了了之。”
“弘治十六年,虏贼再度扰边,袭大同隘口卫所,指挥领兵御敌,镇守亲上城头,拼死退敌,伤亡百余人。事达朝廷,以懈怠边防为罪,无功而有过。”
“反有边镇州县官员,仅运粮数斗,无战得功。升官加赏,青云直上,立身朝堂,封妻荫子!”
“有功不赏,无功显迹。其不公如此,人多觖望。”
“今查大同两役,其贪墨赏银,冒-滥-纪-功,非独一例。”
“伏乞交科道官章劾,参洪武之法,永乐旧例,有功升赏,冒功究治……”
刘庆抖着手指,将纸上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冒领战功,贪墨赏银,事发即为流刑。依洪武之法,更是死罪!
剥皮充草,砍头凌迟,大可任选一样。
依此列成条陈,递送御前,大同京师,凡有牵连之人,都要得罪。
当年经手之人,有人致仕,有人还乡,多数仍立身朝堂。
兵部尚书刘大夏告老,左侍郎仍在。留在朝中的力量,实不可小觑。
户部尚书韩文言行谦和,不遇库银之事,少与人交恶。但麻烦上门,同样不会客气。
加上大同镇巡官,分润战功的边镇文武,经手赏银的府州县衙,为自保,必当联手施压,力度绝不会小。
届时,他便如落进蛛网的蛾子,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
到头来,依旧死路一条!
本以为,举发镇虏营杀良冒功,已是魄力非凡。哪承想,这位杨佥宪胆子更大,竟是要将天捅个窟窿!
大同之役被劾,几处边镇都将自危。
朝中规矩如此,傲骨如杨一清,事到临头,不也得妥协?较真算下来,九边重镇,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
镇虏营临战不久,奏报刚刚递送入京,当真不怕牵连?
说句不好听的,给别人挖坑,自己踩一脚泥,合算吗?
从纸上移开目光,刘庆垂下双眼。
为官数载,从地方到京师,一路走来,遇大小阵仗无数,自认不蠢。可同杨瓒两度“交手”,硬没占到半点便宜,更被逼到悬崖边,差半步就要跌得粉身碎骨。
依他对杨瓒的认识,不说算无遗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那么,就是另有企图?
是什么?
绞尽脑汁,仍是想不明白。
欲开口询问,却见杨瓒坐在桌旁,正一勺一勺喝着羊汤。觉得味不够,还多洒了些胡椒粉。
刘庆气结。
这算什么?
敢情他翻肠搅肚,正主却半点不担心!
视线过于灼热,杨佥宪终于抬头。
“刘柱史看完了?”
“……”他不说话,说不说都要挨坑,不如让自己畅快点。
“刘柱史?”
“……”坚决不说!打死也不开口!
“可惜。”
杨瓒摇摇头,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又拿起一张麦饼,裹上几片羊肉,涂上一勺调成膏状的面酱,咬一口,嚼两下,满意的眯起双眼,鼓起腮帮。
咕咚。
咕噜噜——
眼巴巴的瞅着,刘庆不停咽着口水,腹鸣如鼓,手指抖得更加厉害。
非因恐惧,实是气愤。
闻着肉香,双眼-赤-红。怨念太大,完全忘记害怕。
吃完整张麦饼,杨瓒打个饱嗝,再看刘庆,笑容愈发真诚。
“刘柱史可要用些?”
刘庆绷着脸颊,意图强撑脸面,终本能碾压理智,没能战胜-饥-饿,点了点头。
“如此,本官托付之事,刘柱史想必答应?”
闻听此言,刘庆喉咙干涩,嘴里都是苦味。
“杨佥宪,事到如今,下官便实话实说,还请佥宪莫怪。”
杨瓒颔首。
“大同乃要塞之地,御北百年。指挥守备,千户百户,多世袭晋身。树大盘根,地方朝中,力量皆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刘庆顿了顿,仔细观察杨瓒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继续道:“此事奏禀御前,庙堂必将-震-动。凡牵连之人,必视下官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有道理。”杨瓒点头,深以为然。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刘庆差点又晕过去。
竟然点头,如此的理所当然?!
这还能不能继续沟通?
“刘柱史。”杨瓒敲敲桌子,道,“本官说过保你性命,绝不会食言。”
“可……”
刘庆面露苦色,想要相信,却又不敢。
以杨瓒的能力,如果位列六部,哪怕只是个侍郎,刘庆都敢赌上一回。但他只是佥都御使,都察院中,尚列左右都御史及副都御使之下。
讲习弘文馆又如何?
六部九卿发力,天子都要被压制。四品京官,委实不够看。
自己还不如杨瓒。
七品监察御史,挑一挑武将毛病尚可。胆子大些,直谏天子,顶多挨一顿廷杖,回家种田,性命总是无忧。
举着小棍,妄图戳文官集团后背,完全是找死。朝中大佬动动手指,就会被碾得粉碎。
“刘柱史,”杨瓒侧首,轻笑道,“你是否会错意?”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面带不解。
他会错意?
“本官不是在同你商量。”杨瓒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冰冷,“你可明白?”
不是商量?
那是威胁?
“当然。”
杨御史点头,毫无压力。
“本官留你在此,是保你性命。所以,你欠本官一条命!”
事情能这么算吗?他会倒霉,源头在谁?
再不讲理,也不能这样颠倒黑白!
刘庆风中凌乱,脸色变了几变,相当精彩。
“不妨明讲,同本官合作,能保你性命。事情办妥,青云直上也非是不可能。如不合作,本官即刻送你出城。”杨瓒眯起双眼,“丑化说在前头,刘柱史离开镇虏营,是生是死便同本官无干。”
刘庆神情微凝,十分清楚,杨瓒所言确是实情。
答应对方的条件,还有一条生路。敢不答应,只需将他丢出城外,不被“贼虏”杀死,也会落入狼腹。
同僚逃得性命,他却未必。
死且不算,被污蔑同鞑子勾结,列祖列宗,父母妻儿,都将抬不起头来。
到阎王殿前喊冤?
死都死了,喊冤又有何用?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夺赏,贪墨赏银确有其事。豁出性命,上奏一本,纵然身死,也将青史留名。
反正都是死,为何不死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刘庆连声苦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已是摇摇欲坠。
杨瓒不着急。
坐在凳上,用布巾擦了擦手,耐心静候。
麦饼渐凉,热腾腾的羊肉变色,盘中凝出一层白脂。
刘庆终于做出选择,拱手揖礼,道:“下官愿听佥宪吩咐。”
“刘柱史果然是聪明人。”
杨瓒站起身,扶起刘庆,吩咐长随再送热汤麦饼,送来火盆斗篷。
“这几日,刘柱史受苦了。”
“不敢言受苦。”刘庆道,“下官蒙昧,不解边关之苦。在帐中三日,静心清神,切身体会,终大彻大悟。”
刘庆再次拱手。
“佥宪之恩,如同再造,下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请受下官一礼!”
杨瓒眨眨眼,不得不感叹,自己眼光相当不错,这位觉悟之快,转换立场之彻底,实非寻常人可比。
然而,观其行事,可以短暂联手,不能全心托付。
好在他没这个的打算。
等到刘公公和丘公公抵达,大可撒手。
一物降一物。
于己是难题,对两位公公而言,则极好解决。不见前御史刘玉,自为刘瑾幕僚,在西厂混得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