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寻虽然回家总是不声不响,但其实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一意孤行地去了一家还算有点规模的医药公司,才上班第一天,就得出了老板都是傻逼的结论,过了又接触了几天客户,对人类这个参差不齐的整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有些人至少一分钟原谅他们八次才能把对话进行下去。
同事刚开始对他还算友好,后来无意中听说了他的学历,全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他——你不好好在实验室蹲着准备拿诺奖,来我们这抢什么饭碗?
从那以后,窦寻就不叫窦寻了,他有了个新名,叫“我们那有个某某学校毕业的小孩”。
他成了个牛皮、门面、西洋景,闲得没事就给人拿出来吹一吹、摆一摆。大家像热衷于围观明星卸妆一样,围观网上卖猪肉的博士,穿糖葫芦的硕士……以及跟他们一样当医托的窦寻。
窦寻性格很独,集体观念淡漠,以前从未对母校产生过什么归属感,但是这段时间,每次他的学校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一次,他就觉得自己给学校蒙羞了一次。
老板则十分热衷于带他出去见客户显摆,客户不能白见,需得就着酒见。
老男人们的酒桌文化能写成一本当代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窦寻大多数时间感觉他们说的都不像人话,实在没法降低格调加入进去,只能反复被呼喝着敬酒、喝酒,相比之下,当年吴涛在月半弯拿啤酒灌他简直太小儿科了。
窦寻每每招架不及,中途就要出去撕心裂肺地吐一场,再狼狈不堪地爬回来,还要被人笑呵呵地指点说“你看看你,读书都读傻了吧,以后要多锻炼啊”。
这是一个反智、反理想、反年少轻狂、反天真热血的地方,每一个走进来的人,无论资质性格,都要给按进千篇一律的绞肉机里,反复磋磨捶打,最后出一个和大家殊无二致的成品。
窦寻从最开始的无所适从,很快到了听见“上班”两个字都想吐的地步,干得都快厌世了,撑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地负隅顽抗。人绷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得只有暇看脚下的路,而忘了远方。有时候窦寻都忘了自己最初的计划和决定工作的初衷,他只是想争这一口气而已。
不料他猝不及防间在病房外面听见了徐外婆的话,连日来的不安终于攀到了顶点。
外婆对他倒是没说什么,跟窦寻待了一会,精力就不济了,一句话说了一半,歪头睡着了。
窦寻坐在旁边看着她发呆,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被一股腐朽的气息掩盖,想起她那双因为藏了太多来不及说的话而浑浊若盲的眼睛,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门口听见的那句“算了吧”,他心里的绝望像水中涟漪,一点一点扩大到无穷远的地方,一时魔障了。
徐西临取了东西回来,窦寻激灵了一下,涣散的目光立刻紧紧地锁定住他,期待着他说点什么。
可是徐西临什么都没说,他把东西放在一边,伸手摸了一下窦寻的头,小声说:“你先回去,今天我看着她。”
窦寻不依不饶地扣住了他的手,惶急地寻求一点手指交缠的安慰。
徐西临透过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窦寻,本来在迟疑,这时,本来睡着的外婆忽然动了一下,徐西临好像吓了一跳,蓦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窦寻的视线,见外婆依然是闭着眼,这才疲惫地松了口气,对窦寻说:“好了,快走吧。”
窦寻的心倏地就沉下去了,他走了几步,在门口转过身来,恨不能吮其血啖其肉的目光落在徐西临日渐狭窄单薄的后背上,心里执拗地想:“我死都不放开你。”
第二天一早,徐西临就把外婆交给护工,匆忙赶去了学校。
“开学的时候我就发短信提示过你们,这门课挂科率高,”辅导员说,“你们期末整体成绩普遍偏低,按着比率调整过分数了,但是你平时成绩没拿全,有一次作业没交,是不是?”
徐西临无言以对。
辅导员也知道他这学期过的是什么孙子日子,也没跟他较真:“我跟周老师说过了,给你通融一次,现在马上在我这把作业补上,中午我带你去请周老师吃个饭,这事就算过了,没有下次。”
亲师姐这是舍了面子不要,明目张胆地给他开后门,徐西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辅导员瞪了他一眼:“还磨蹭,快点!用我电脑。”
老师办公室的网很好,不懂的随时可以上网查,查不到还可以问同学院出身的辅导员,但饶是这样,徐西临还是从一大清早埋头折腾到了快中午,狼狈地把作业草草补上。
辅导员被他占了电脑,无聊得在旁边翻了半天旧杂志。
徐西临很过意不去地把电脑还了:“谢谢老……”
叫“老师”和“辅导员”都见外,徐西临话到嘴边,乖巧地转了个圈:“谢谢师姐。”
他们学校给本科生安排的辅导员都是“行政保研”的学生,大四毕业以后,这些行政生一边参加学校工作,一边继续读本专业的研,读完研究生可以选择专职做行政,也可以继续读博,然后申请留校做专业课讲师,徐西临他们辅导员叫田妍,上研一的时候带的第一届学生就是徐西临他们,自己年龄也就比他们大个三四岁。
田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就口头谢啊?”
徐西临:“……”
田妍一招手:“走了,别让周老师等着。”
徐西临飞快地装好移动硬盘,有些七上八下地跟在田师姐身后。从入学那天开始,田妍就很照顾他,徐西临一直很感激,但方才她的态度却让他不由自主地有点神经过敏。
徐西临补了作业,请任课的教授吃了顿饭,田妍已经确准了走行政方向留任,新年过后再开学,她就是学校的正式员工了,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周老师给了她这个面子,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徐西临几句:“学生时期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书读好,你要是真有走遍天下的野心,不如休学一年,自己去社会上闯一闯,闯累了再回来,哪有你这样身在曹营心在汉,什么都想要的?”
徐西临一声没敢吭,乖乖听着。
周老师没好气地说:“就算不挂你,我也只能给你六十,要是不想让这门课拖你的绩点,下学期来重修!”
重不重修另议,反正这一关好歹算过了,田辅导员一路把徐西临送到学校门口。
田妍说:“下学期我就不再带你们了,到时候会给你们指派就业办的老师当辅导员,你们是我带过的唯一一届学生。”
一般这种情况,徐西临会开玩笑说:“不好,我们辅导员要从美女换成大妈。”
但是他今天怎么都觉得田妍态度不对,愣是没敢开玩笑,有些回避地说:“谢谢师姐费心。”
田妍皱起眉打量着徐西临,被他这“不开窍”的态度弄得有点不知怎么接下去,徐西临不变应万变地假装若无其事。
过了一会,田妍半带试探地说:“我听说你家庭条件不错,也没必要把自己逼太紧,适当也放松放松,上回有个老师还跟我说你,说看你一天到晚不是折腾你的项目,就是忙系里的工作,都大三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来了——
徐西临缓缓地吸了口气,对田妍一笑:“其实有的。”
田妍:“……”
“不是咱们学校的,他有点不爱见人,没带来过。”徐西临说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眼神温柔了下来,眼角却挂上了一点说不出的忧愁,“脾气也不太好,我其实也很想带他出来的。”
田妍心里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但脸上还是维持住了师姐和辅导员的尊严,却若无其事地问:“看来感情不错,有照片吗?”
“总吵架,”徐西临无奈地说,“不过我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也忍了,照片没带。”
田妍才不相信,有些酸地说:“跟亲师姐还藏着掖着?”
徐西临只是笑,束手而立,不吭声。
田妍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挥挥手,转身回学校里了,徐西临站在初冬萧条的大街上,吐出一口白汽,走向最近的公交车站。
毫无预兆地,他心里回响起自己方才的话——我其实也很想带他出来的。
他也想在钱夹里夹一张窦寻臭着脸的照片,生日年节的时候跟别人抱怨说“好烦,又得买礼物,一年四季都是情人节”,想拉着窦寻的手旁若无人地在学校里走一圈……
田师姐说他没必要把自己逼太紧,可是徐西临不敢放松。
因为他“女朋友”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