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天寿山祭陵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在此之前,光启帝奇怪的发现,赵胤对他态度又有了缓和。
隔天,赵胤就派人到宫中传信,邀他下棋。无事献殷勤,赵炔隐隐觉得不好,可是拦不住赵云圳想出宫。
这阵子光启帝撂挑子,差点没把儿子累坏,出于弥补心情,加上好奇赵胤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示好,是日,光启帝又换上了便服,带着太监罗椿和同样微服的赵云圳偷偷出宫,前往无乩馆。
赵胤待他一如往常。
好吃好喝,好茶好酒,一张棋盘摆上,端坐以待。
期间,赵胤一字未提兄弟俩前头的别扭,让赵炔以为他只是为了皇陵的事情来谢恩,顺便找个台阶下,于是他便大人大量,给了赵胤这个台阶。
又是一番兄友弟恭的来去。
岂料,当天晚上的夜膳,酒不过三巡,赵胤便撩袍下跪,请求他为时雍翻案——
光启帝筷子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果不其然!”
赵胤这辈子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求过他,次次都是因为那个时雍。
可是,事过多年再为赵胤翻案,相当于否决了他当初所做的一切,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赵炔沉默半晌,垂着眉自赵胤。
“当年,时雍死得不冤。”
即便有诸多隐情,即便她本无心,可她确实有杀死不可的理由,因庞淞之祸,也因楚王,皇帝也是无奈……
只是,他没有想到,多年后为她求平反的人,会是赵胤。
“你起来说话。”
赵胤面无表情,“陛下不同意,臣就不起。”
呵!赵炔再次被气笑了,这是求人的比被求的人更猖狂?不是耍无赖又是什么。
“阿胤叔,此事不妥。”赵云圳看看亲爹,再看看赵胤,笑道:“父皇若下旨平反,他老人家的脸面,该往那里搁呀?”
听儿子为自己说话,赵炔心中甚慰,刚想夸一句太子懂事,便听了赵云圳慢慢悠悠地道:
“所以呀,这个事得我来。”
哐当!光启帝另一只筷子掉了。
大黑又夹着尾巴过来,将两根筷子一起叼了,伸长脖子放到皇帝的腿上,然后默默退下去,坐在赵胤的旁边,一人一狗齐齐整整地看着他。
“你看看,连狗都求你了,父皇你何其忍心?”赵云圳起身将赵胤扶起来,顺便撸了把大黑的背毛,回头看着皇帝拉着脸生气的样子,清了清嗓子。
“近来父皇龙体违和,朝政多由本宫打理,阿胤叔就别拿这等小事去麻烦父皇了。明日,你让人写个折子递上来,本宫来办。”
那什么“龙体违和”,全是赵炔为了锻炼儿子撂挑子的话,没有想到会被赵云圳直接怼回来。
赵炔:“太子。”
“儿臣在。”赵云圳讶然,“难不成儿臣说错了?父皇身子已经大好,可以处理政务了?”
“……”
非得让他吃这个哑巴亏是么?
行,他吃就吃。
赵炔重重哼声,“你们叔侄两个串通一气,真是要反了天了。”
说罢,他气得拂袖而去。
好不容易修复的兄弟情再次面临崩溃。赵云圳笑着追出去,边走边朝赵胤摆手。
“阿胤叔,明日记得将你府上最好的龙井拿到宫中,向父皇赔罪。”
赵炔负着手走在前面,轻轻一嗤,“稀罕!”
……
冬季干燥,王氏这阵子很是上火,去良医堂抓了好几副药吃下去都不见效。
这让她越发想念时雍。
事实上,连六岁的临川稍稍花点心思就能知道的事情,王氏和陈岚也并非一无所知。
当年在顺天府的地界上,宋阿拾就是时雍转世的传闻彼彼皆是。庆寿寺楚王谋逆、三生崖事件,疫症时“观音显灵”事件,还有楚王赵焕的当街指认,带来了种种的民间传言。真假没有官府的说法,官府也不会给说法,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说什么都不会信。
王氏是信的那一派。
宋阿拾是她养大的孩子,在宋家十几年,王氏对她知根知底。她那别扭性子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更是一清二楚。
因此,对王氏,包括宋香等宋家人来说,心里偏向的自然是时雍。王氏喜欢的,同时也喜欢她的人,也是时雍。
再一次醒转过来的宋阿拾,对她明显不太亲近,即便不像以前那样和她针锋相对,但私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介蒂,难以化解。
王氏像对待时雍那样,试着给宋阿拾做些好吃的小菜果点,热热乎乎地送过去,却时常换来一张生疏的冷脸。
宋阿拾不会拒绝,但也绝不会像时雍那般大块朵颐,吃得津津有味,然后毫不吝啬地变着花样夸赞她,换来王氏下次更卖力地做出美食。
“王大娘!”
予安在院子里唤她,王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出去,满怀希翼地问:“怎么样,她怎么说?”
予安神情不安地看着她,默默低了低头。
“王妃说,往后……别送了。她都不爱吃。还说,锦城王府上什么美食都有,不必劳烦大娘废心。”
“大娘?”王氏诧异,“她这么说的?”
予安不敢开口,也不敢看她。
王氏怔愕了片刻,突然眼含热泪地解开围裙往地下一掷。
“老娘明白了,她就是一声娘都不愿意唤了呗。好。从今往后,哪个婊子养的才会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王氏的声音很大,满院子都听见了。
一个娘家嫂子赶紧从灶上出来,拉住她的胳膊相劝。
“你小声点,好歹是锦城王妃,说不得的……”
“说不得,有什么说不得的?是老娘把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有什么说不得?呵,她不爱吃老娘做的东西,以为老娘就乐意做给她吃了么?”
娘家嫂子又扯她的衣袖:“春娘,你快别说了,仔细被人听了去……”
“老娘就是要说。她以为老娘是做给她吃的吗?老娘还不是为了……”王氏委屈得眼圈都红了,想到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时雍,将眼前的木凳踢开,就走到一边坐下,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这个小白眼儿狼,老娘就当白养活了她十几年……她不认我,老娘也不想认她了。老娘就是心疼,心疼老娘的那个乖女,怕她吃不下东西,闹坏了身子……呜呜,呜呜呜……”
王氏是个能闹腾的主儿,这一哭呼天抢地,宋长贵还没下职就听人说了,王大娘今日关张,饭馆也不营业了,在家里大发雷霆,哭闹不休。
宋长贵提前下职,回家去一番安慰。
可是,遇上这种事,他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他爹……”王氏揪住宋长贵的衣襟,巴巴地仰起泪眼,“你说,她还会回来吗?会吗?”
宋长贵知道王氏问的是谁,心里划过刹那的恻然,却只能无奈地一叹,伸手在王氏的背心拍了拍。
“春娘,节哀——”
“宋老三!”王氏气得突然暴起,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骂,“你放的什么狗臭屁。节哀?没死人呢,节什么哀?”说罢,她就要挽袖子。
……
翌日,公主府就捎了陪礼的东西过来,还有陈岚的口信。
一是替女儿向王氏赔礼道歉,二是告诉她,自己和宝音长公主过几日要去天寿山,阿拾也会带过去住几天。
“走就走,又不是我家女儿,与我何干?”
王氏说着负气的话,可最后,还是难免问上一嘴。
“这大冬天的,她们去天寿山做甚?”
传信的人想了想,觉得这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便喜滋滋地道:
“锦城王要尽孝道,重新修葺皇陵。那边厢要祭陵,自然将一家老小都带过去了。”
一家老小,却是不包括他们宋家的人了。
王氏心里酸楚,摆摆手,说声知道了,将人送出去,反手就关上了大门,然后吩咐家里的人。
“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别想着去靠那些不该靠的人……勤劳致富,听到没有?”
勤劳致富这话,也是时雍告诉她的。
王氏不识字,却找先生把它写出来裱好,挂在墙上,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于是,王氏发完一通脾气,看着那副字,又号啕大哭起来。
……
若问陈岚想不想时雍,自然是想的。
只是她和王氏那个泼辣的性子不同,有什么也藏在心底。陈岚的心情很少显之于色,而且宋阿拾是她的亲生女儿,即便有些什么情绪,也不便言之出口,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近来宝音身子已有好转,修葺皇陵的事情,赵炔也曾专程过公主府,询问过她和陈岚的意见,以示尊重。
大家是姐弟,这种事情不能欺骗。因此,赵炔没有隐瞒她们,赵胤要修葺皇陵的真正意图——说是修葺,只不过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说法罢了,实际上他要开陵,取出懿初皇后赔葬的那一面桃木镜。
而取桃木镜的说法,是为了唤回时雍的魂魄……
世上有没有那么玄妙的事情,不得而知,桃木镜能不能唤回时雍也不得而知,但无缘是宝音还是陈岚却都想过一件事情——
唤回时雍,那如今的宋阿拾当去哪里?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而来,这都是两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