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又吩咐宫娥取来膏药,一面细心替她涂抹,一面说道:“你这孩子一走就是一年多,就连阿耶阿娘的生辰、还有你自己的生辰,也全都一齐错过了。这些日子你安分一些,莫要到处乱跑。阿娘择个好日子,再给你补过一次生辰礼。”
太平摇头说道:“我……”
武后瞪她一眼,手下又使了几分力。
太平疼得牙根都在打颤,又轻轻嘶了一声:“阿娘莫要……嗳,女儿多谢阿娘记挂。”
武后细心替她抹了一层膏药,满意地点点头,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
武后亲手挑拣的那个良辰吉日,就在三日之后。
那一日天光甚好,连持续了好几天的薄雪也停了,日头暖融融地照着,让人意外地感觉到惬意。新落成的太平公主府前,停驻了长长一串马车,街道上满是弥漫的香气。全长安城的夫人贵妇们听闻公主要补过生辰,全都备齐了贺礼,带着丫鬟婢女,前往公主府道贺。
武后生怕太平面嫩手生,甚至还拨了几个宫中女官过来,预备给她调遣。
太平手中持着长长的贺礼单子,又望了一眼前来道贺的夫人名单,颇感觉到有些头疼。她已经许久不曾经历过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了,上一次这样繁华热闹的生辰礼,还是在镇国太平公主府中,她和许多朝臣们一面相互祝酒,一面商议着朝事。而这些夫人贵妇们……
她总有二三十年的时间,不曾和她们打过交道了。
太平逐一看过贺礼和宾客名单之后,又询问府令:“全部都是女宾?”
府令奇怪地看了太平一眼,答道:“公主寿辰,自然当由夫人娘子们前往道贺。”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心下有些怅然。想来她要恢复昔日镇国太平公主府的盛况,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又仔细看了一眼贺礼和宾客名单,目光停留在了中间的一个名字上。
临川公主,李孟姜,她的十二姑母。
临川公主自从两年前染恙之后,便一直留在幽州休养,足有两年不曾回过长安。就算是在太平的及笄礼上,临川公主也仅仅是派人送来了一份厚礼,本人也不曾亲临。这位临川公主秉性温柔婉约,颇得父兄喜爱,平素行事也相当稳妥谨慎,从来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比如这一回,就算是太平补过生辰礼,她也依然派人送来了一份礼物。
太平忆及这位姑母,心中颇涌起了几分怀念之意。她又朝那份长长的贺礼名单上看去,发现唯有这位姑母的贺礼最为简短,也最为名贵:她送了她一张焦尾琴。
焦尾琴与绿绮齐名,出自东汉蔡邕之手,以桐木焚烧后制成,当可称得上是举世无双。
太平瞧见焦尾二字,心中微微感到有些惊讶,一度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又将那份单子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发现上头确是焦尾二字无疑。而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指出,就是蔡邕所制的那张琴。
这已经称不上是名贵,而是一件稀世奇珍了。
薛绍见她一直都在看着那份单子,许久都没有动静,便也上前去望了一眼,然后笑道:“焦尾、绿绮、号钟、绕梁,千年来都是不出世的名琴。临川公主这份大礼,当真是厚重得很。”
太平转头望他,正色道:“这样的名琴到了我手里,顶多只能焚了它来煮鹤。”
薛绍一怔,继而闷闷地笑出声来:“公主莫要胡言。”
太平摇摇头,道:“我可没有胡说。这张琴到了我手里,难免会明珠蒙尘。”
她搁下那张单子,眼见天色还早,便吩咐道:“将那张焦尾琴取来给我看看。”
府令取出库房的钥匙,唤过一位婢女,命她去库房当中取琴。
不多时,婢女便抱着一个长长的琴匣,来到了太平跟前。
琴匣以桐木制成,又淡淡地熏过一些桐香,上头雕刻着精美且流畅的山水花鸟,显然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莫说里头装着一张名贵的焦尾琴,单说琴匣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珍品。
太平微微点头,抱过琴匣,指尖逐一划过上头的纹路,道:“确是不凡。”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琴匣,从里头抱出一张七弦琴来。
那张琴看起来颇为古朴,也微微显出了几分陈旧,尾部果然有一段烧焦的痕迹。从外表上看,确实和蔡邕所制的那张琴一般无二。太平随手在琴弦上拨了两下,琴声悠远古朴,一声一声地向远处传开,果然很有一番古时大儒的浩然之气。
她转头望向薛绍,问道:“你能看出这琴的真假么?”
薛绍接过那张琴,轻轻搁在案几上,指腹逐一拨过琴弦,仔细分辨着音色,然后缓缓摇头说道:“我不擅乐理,平素习琴也只是为了端持心性。这张琴的真假,委实是分辨不出。”
他低头望着那张琴,继而又道:“但无论如何,此琴都很是珍贵。”
太平倚在他身旁坐下,有些不解:“为何?”
薛绍再一次拨过那几道琴弦,温声解释道:“五音醇正,且不带杂质,当是一件珍品无疑。”
太平低低唔了一声。
两人在屋里小坐了一会儿,不多时听到女官通传,说是武后驾临府上。
太平吩咐府令收好焦尾,便同薛绍一起去迎接武后。武后今日打扮得甚是素雅,也没有带多少宫娥女官,又命人在后院中垂了一道珠帘,竟是不打算和宾客们对上。
不多时,长安城的夫人娘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来到,携了贵重的贺仪,来给公主祝寿。太平今日换了一身盛装,游刃有余地同夫人娘子们斡旋,丝毫没有落了下风。只是有意无意地,她感觉到珠帘后头有两道探究的目光,正在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阿娘该不会是……对她起疑了罢?
太平微一皱眉,端着两杯薄酒转入帘后,笑吟吟地要武后给她祝寿,一派天真的小女儿娇态。武后静静地望了她许久,才持了一杯薄酒,一饮而尽。
武后搁下酒杯,叹息着说道:“阿月在外头呆了一年有余,果然令人刮目相看。”
太平心头一紧,然后又骤然一松。是啊,她怎么忘了自己出门一年多,无论身上有了什么变化,都可以推到那一年多的经历上去。她笑盈盈地挽着武后的胳膊,预备再撒一会儿娇。忽然之间,一股浓重的倦意向她袭来,令她有些昏昏欲睡,眼皮也沉重得有些抬不起来。
怎么回事?
太平拧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端走两只空杯,然后唤过一位女官,命她去寻个太医来。
女官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寻了两个太医过来。
太医听闻公主身体不适,便取了一方巾子,搭在太平的手腕上,细细按脉,又问了她一些症状,然后用银针试了试她的血,最后询问道:“公主今日午间,可曾用过什么特殊的茶水,或是闻到过什么特殊的香气?”
太平又拧了一下眉,摇摇头,感觉那种困倦之意愈发深了。
太医们捻着长长的白须,互相对望一眼,有些踌躇地说道:“但公主眼下的情形,分明又是中了毒……”
“什么?”太平猛然一惊。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这种毒大约是草木的汁液,初闻时会感觉到昏昏欲睡,并没有什么危害。只是闻上三两年之后,毒入骨髓,便会在梦中沉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并且,此毒无药可医。公主眼下的症状,大约是第一次中毒,才会感觉到这样困倦。”
他停了停,又说道:“只是第一次的发作时间,约莫在两三个时辰之后。”
太平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地朝薛绍望去。薛绍正侧身坐在席间,慢慢抿着一杯薄酒,修长的指节在太阳穴上轻按,眉眼间亦满是倦意。
方才太医说……“发作时间约莫在两三个时辰之后”……
是那张琴,是那张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