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庐州府荔县县衙的后宅静悄悄的。后厨里飘出一股药味。里头有个少女卷起衣袖,露出两段雪白皓腕,弯腰站在炉前,正低头用一柄蒲扇扇着炉里的火。
这时,一个人高马大的少年推开了虚掩的院门,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踩着靠墙边一溜种着的芭蕉丛往里去,最后溜到那扇窗前,突然直起了身,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纸包呼地往里掷了进去。
纸包不偏不倚,落到了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那少女虽没回头,却似乎早留意到了窗外动静,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倒惊到了一旁正在拣着菜的厨娘,手一抖,一颗土豆滴溜溜地滚落到了地上。
“我的公子哎,你吓我一跳!”厨娘捡回土豆,嘴里埋怨着嘀咕了一声。
少女转过身,看了窗外少年一眼:“表哥,又在干什么呢?”
她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极美。肌肤雪白,双眉若缎,一头乌发光几可鉴人。
少年见没吓到她,仿佛有点扫兴,随即趴在窗前笑嘻嘻道:“小鱼,又在给我爹熬药啊?我给你买了些好东西,都在纸包里,你瞧瞧。”语气里满是讨好的味道。
这少年名叫卢归璞,是此间县令卢嵩的儿子。这少女名叫双鱼,他的表妹。
双鱼因从小寄养在舅父处,与卢归璞处得便如亲兄妹一般。没理会他。卢归璞双臂搭在窗棂上,左右一撑,人就敏捷地翻窗而入。随后一把抓过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子,仰脖对着壶嘴,咕咚咕咚一口气就把壶里的茶水给喝光了。
“渴死我了。”他抹了下嘴,放下茶壶,拿起刚才那个纸包撕开往桌子上一倒。只听哗啦叮咚声里,花啊粉啊胭脂啊丁香啊乱七八糟的一堆小物件便倒了出来,里头居然还有一个糊了花纸的拨浪鼓。
“看看,都是我买的,全给你了!”
双鱼好笑又好气,推他往外去,说道:“我什么时候叫你给我买这些?现在没空和你扯!你给我出去!”
“哎!等等!小鱼,我不是骗你,真的,连县里的团练使都说我是个好苗子,要是能考武举,将来一定出人头地!今年武科就要到了,再拖延就错过机会,又要等三年了!好表妹,你就帮我和我爹说说吧!”
“你自己跟他说去!”
“我说过啊,被他骂了一顿!我爹听你的,你帮我说说呗——”
卢归璞被推到门口,双手还撑着门不肯出去,嘴里不停嚷着。
……
双鱼舅父卢嵩只有卢归璞一个独子,对他免不了寄予厚望。偏偏他不爱读书,整天只想跨马上阵建下奇功伟业。两年前舅母去世后,卢嵩忙着县衙事务无暇管教,卢归璞便时常瞒着父亲与地方里的低级武官军厮混,一门心思地想着武举。
双鱼将他强行推了出去,关了门。
“小鱼,你就帮帮我!求求你了!”卢归璞还在门外高声嚷着。
“舅父好像回来了!我听见前衙有动静!”双鱼对着门外说了一声。嚷叫声立刻就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远去,门外终于安静了下来。
双鱼和厨娘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
入夜,双鱼从厨房出来,沿着年久失修的天井穿过走廊,朝书房走去。
夜乌沉沉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她端着碗来到书房前,还没到,便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透过半开着的门,见舅父正坐在书桌后伏案疾书。身影被身前的烛火投射到身后那面墙上,显得愈发孤清。
双鱼姓沈。祖父跟随先帝东征西战,位列开国八大柱国之一,封平南侯。父亲沈弼,是祖父次子,生前也是朝廷一员大将,曾立战功无数。十年前,在那场震惊朝野的朔州战事后,当时还只六岁的双鱼骤失亲慈,一夜之间沦为罪臣之女。降递承袭了祖父爵位如今为平南伯的伯父一家大约恐遭牵连,在收养孤女一事上推脱其辞,双鱼便被自己的舅父卢嵩带走,一直寄养在身边,直到如今。
双鱼的舅父卢嵩也是个有来历的人,以博才通律而闻名,先帝兆元十八年的状元,一度在神京身居高位。只是十年前,因为在那场令朝官至今无人再敢提的朔州战事之争中触怒了今上而被赶出神京,官一级级地往下降,直到降成了个县令。京中的皇帝,似乎也早忘了当年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内史令。他在地方一留就是多年,再也没回过京。
舅父虽从京中大员被累降至县令,却无半分怨言,更不敢懈怠。无论到何处为官,任上无不兢兢业业,一心为民。大到统筹钱粮、诉讼判案,小到养老恤孤,考选俊才,林林总总的衙门事务亲力亲为。五十不到的年纪,两鬓就染满了白霜。前些时候不慎又染了病,一直咳到现在还没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