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唐府住着。”韩覃尽量舒缓着声调,以期不激怒唐牧。
唐牧缓缓伸开双手,像是要抱,又似是要应允的样子:“好,我即刻就送你回去。”
送走韩覃,唐牧一人缓缓走到韩覃刚才跪过的那张椅子前,伸手在那交椅背上抚了片刻,转身坐了上去,垂手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锭青的胡茬叫外头洒进来的日光明照着,满面戾气。
方才那妇人又掀帘子进来,站在下首望着唐牧。唐牧听到声音才睁开眼睛,抬头似是自嘲的一笑,自言道:“淳氏,首辅家的庶女是白莲教的九天玄女,那无声老母想必就是他阆中的那个老妾了。有首辅大人替她们大开方便之门,也就难怪白莲教能从蜀中席卷京城,若不是因为查淑怡,他终这一生直到死于首辅任上,大权在握,擅弄朝堂,死后还能落得清名,配享太庙,天子敕使,赐祭九坛。”
前世的首辅查恒历两代君主,与宦官为伍将朝政祸乱到不可收拾,白莲教愈演愈乱,宦官为政堪比南汉,就这样的人,死后配享太庙。唐牧当皇帝的时候,还曾往太庙给他拈过香。
若不是重活一世,这真正勾结白莲教的奸佞之人,永远都不可能被揭发出来。
有时候历史,也不是那么可靠的。
淳氏是个精干利落的中年妇人,他似男子一般背着手,开口亦是一笑:“二爷您还差点把九天玄女娶回了家。”
从唐府西边角门进府,阖府中静静悄悄,籍楼这一道的夹巷中连个仆婢也无。韩覃一路到叙茶小居,这院子里亦是哑然无人的样子。非但赵嬷嬷与绮之夏奴三个,连那两个小丫头都不在。
她撩帘进了正房,一路穿过起居室到自己卧室,见包着围篮的茶壶在临窗的条案上放着,打起帘子自己进书房,倒茶出来先痛饮了一气,才抽帕子揩过唇,余光扫到日光照洒着的明亮书案后,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便见已经换成蜀锦圆领童生服的唐逸窝坐在太师椅上,两条腿交搭在在书案上,纤而修长的手搭在唇下,就那么盯着她看。
这清清秀秀的半大孩子,一脸与年龄不相附的阴沉狠戾之态。
他自椅子上缓缓坐起来,转出书案走到韩覃面前,盯着韩覃一字一顿道:“你实在是好运气。本来不过是个大理寺发卖的奴婢,勾栏妓院,秦楼娼馆,那才是你的正经归处。可如了把你送到了我们家,叫你也有仆婢围着,身上绫罗绸缎,背后还坐靠着二十万两银子的嫁妆。
我本该在知道的头一日就揭发你,早早弄清事情原委,也许唐清臣那个王八蛋就不会打死唐世坤那个混蛋。可是我没有,我一点自以为是的糊涂善念害了这整个家,闹到如今无法收场。
今天在钟楼后面那死胡同里,你眼看就要死了,就差那么一点,熊叔叔竟又把你给救回来了。
韩覃,亲手害死柳琛之后,她理当所享的一切,长辈的怜爱,成山的金银,你可要细细体味,好好享受,否则怎么能对得起叫你杀死的那个小姑娘?”
他一步步往前逼,韩覃便一步步往后退,退到条案上时两手支着条案,倾斜了身体往后仰倒着。直到他几乎要贴着她的身体时猛然停住,韩覃才解释道:“阿难,二舅已经答应我了,明天就送我回太原府。”
唐逸一怔,随即冷笑:“唐清臣那个混蛋从未将这一府的人放在眼里,你也是个黑心货,罔顾他人死活。你一走了之,我却要在这府里照应两场丧事,一场给唐世坤那个混蛋。还有一场,给柳琛,我从未谋面过的那个小姑母。”
他说完这句,甩下袖子大步出门,转身走了。
唐老夫人那么大的年级,古稀之年痛失大孙子,外孙女,这样大的打击,那老太太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
韩覃想起早晨在马车上因为情况紧急,自己并未将渡慈庵所发生的一切详细解释清楚,她那短短的几句话叫唐逸误解,让他以为是她主动害死了柳琛。
她追出门,见他一路进了籍楼,自己也脱掉鞋子上楼,夕阳洒照着的小阁楼上,古船木地板呈着淡而温暖的匀色,唐逸盘膝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暗影中,垂眉闭眼,独自消化着属于他的痛苦。
“阿难。”韩覃轻唤着唐逸的小名,屈膝跪坐到他身旁那日光中,将前后思路缕顺了才缓言解释道:“我比柳琛大约早一个月到渡慈庵,那里虽也塑着佛陀与菩萨,却是个藏污纳垢无恶不作的地方。我知晓如了的起意后,也曾逃过,可那山太深太大,我和柏舟又被抓了回去。后来柳琛来了,因发着高烧又病的深沉,如了便拨派我伺候她,替她熬药,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我照料了她一个月,天天替她熬药,给她梳头洗澡,喂她吃饭。至于害她死的那顿药,当然也是我熬的,也是我喂的。可那药并不是我配的,里头就算有□□,也是如了放的。
我就算有罪,也不过是没有救拔她而已。她虽死了,却不是因我而死,你可明白?”
唐逸往暗影里缩了缩脚,随即道:“你早就知道如了要害她,伺候了一个月都不告诉她真实情况,你便是如了的帮凶,与凶手同罪。”
韩覃见唐逸往后躲着,紧挪两步凑近了道:“如果我告诉柳琛如了的真实企图,我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先求自保,我并没有做错。而且,密云山那样深,就算我告诉柳琛,她也跑不出去的。”
唐逸鼻哼着冷气,恨恨道:“你跑不出去,是因为你还抱着个三岁小儿。她一个空人,怎么可能不出去?”
韩覃语滞。她这时才省悟过来,她之所以跑不掉,是因为还要抱着个不懂事总在哭的柏舟。可柳琛就不同,她一个人,又比她胖,体力比她好,只要短时间内不被发觉,是可以跑掉的。
“确实,这罪过我是推脱不掉的。”韩覃凑过去揉了揉唐逸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哀求道:“二舅已经答应明日就肯放我走了,无论如何,请你在他面前替我圆个谎,千万不要叫他知道密云山中的事,否则,他一定会像杀了你爹那样杀了我的。”
唐逸闭了闭眼,才要开口,韩覃却以为他不肯答应,松了他袖子道:“无论你说是不说,我是无罪的。”
她才准备起身要走,只觉得肩膀上叫唐逸推了一把,随即便叫他整个儿压躺在阁楼的地板上。韩覃两手乱抓着还想仰身坐起来,唐逸却已经整个人趴压了上来。
“这几个月来,我常常在想,如果你真是柳琛该有多好。”唐逸咬牙切齿,两只眼睛都红了,盯着韩覃看了许久,这比他大两岁的小姑娘仰躺在日光中,额前所有的头发皆顺而柔的归拢到头顶,挽成个圆圆的姑子髻。随着她的挣扎而碎落下来的几缕,散落在地板上飘着。
“可有时候,我又庆幸你不是柳琛,而是韩覃。”唐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他在听完她说柳琛是死在自己手中之后,早上本都已经放弃了她,想着不如就让她叫那有些呆气的大哈杀死算了。
其实就在大哈挥来动手扯韩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想明白,她肯定也是被逼无奈,不过十二岁小姑娘,那样瘦小单薄,因为家门覆灭而被迫要像大人一样面对这个复杂险恶的世界。她身上并没有负着原罪,与柳琛一样,也是受害者。
他之所以自她进门就一直强硬,咄咄相逼,不过是想掩盖自己内心的阴暗与可憎。就算天底下再无人知,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有那么一刻,他放弃了她。
韩覃叫唐逸鼻息间的灼气相逼着,不由自主歪过脑袋闭上了眼睛。
唐逸调了调两只手的姿势,盯着日光洒照下她细如蜜瓷般白皙透亮的脸颊,从她略显英气的眉峰,到修挺的鼻峰,一路往下看着。她其实生的很漂亮,乖巧而又讨喜,是长辈们喜欢的那种乖女儿的样子。
“我不是柳琛而是韩覃,你为何会觉得庆幸?”韩覃忽而问道,随即也睁开了眼睛。
她的唇瓣饱满,唇色略深,色如盛在玛瑙杯中的葡萄酒般,是浸润柔软的红檀色,随着她的呼息而微抿,那唇瓣颤颤。这压趴着她的孩子,怀着无处消解的原罪,想要试试那两瓣唇的温度。
就在韩覃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唐逸忽而俯身,凑唇在她唇上轻轻一触,随即,猛然翻身躺到了韩覃身侧。
这少男少女间的初吻,带着从此再不能见的绝望,心悸,以及无比的美好,也不过刹那间而已。
韩覃猛然翻身坐起来,提着裙子跨过唐逸,转身下楼,捂着唇跑回了叙茶小居。
怡园中,至少有半个时辰,唐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张交椅上,老僧入定般神定眶中定定的坐着。直到熊贯把捆的虾球一样的傅临玉扛扔到脚下时,才缓缓抬起头,一双厉目半睁,望着脚下的傅临玉。
唐牧缓缓挥手,示意熊贯退出去。待熊贯走了,只留淳氏一人在身边时,才站起来,绕卧俯在地上的傅临玉走了两圈,最后停在他头顶的位置问道:“我替你书成山西省乡试的解元闺墨,将你从山西提到京师,资助你入顺天书院,拜在最好的先生名下读书,你就这么回报我?”
傅临玉使劲的扭着脖子,身体一躬一躬的挣扎着,声音怪异而刺耳:“先生,正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才叫我害怕。要说我傅临玉或者有点文彩,可那乡试解元的闺墨,却是你书的,而不是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待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什么?”
唐牧劈腿站着,眼看着傅临玉在自己脚下挣扎,避而不答傅临玉的问话,而是反问道:“你何时搭上的查淑怡?为了帮查淑怡谋财,竟然连自己未婚妻的妹妹都要利用?”
说起韩覃,傅临玉整个人恍如被抽去力气,缓缓垂了下去,头在地板上蹭着,只一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韩萋。”
唐牧低头盯着傅临玉看了片刻,眸中是傅临玉常见的那种戾气:“至少有一样你是猜对的,我对你,确实从未安过好心!”
淳氏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边走边玩着那把刀子,凑近傅临玉看了片刻,忽而捏着嗓子道:“二爷,人家现在是个弱妇人,拖不动这年轻人,你叫熊贯来帮帮我吧。”
次日一早,熊贯驾车唐牧骑马,一早起来便到唐府西边角门上来接韩覃。
昨夜叙茶小居唯有一个绮之在伏侍,今早亦只有她一个人替韩覃穿衣。临走时亦只有她一人相送,赵嬷嬷与夏奴等人都不知去了那里。
韩覃自己理了个小包袱,里头装着件她前些日子闲时缀纳而成的青布大衫并一双平绒黑布鞋,身上穿了件白锦绣银丝圆领薄纱袄,内里套着件青色高领系扣长衫,下面一条雪青长裙,边走边回头,终是没有望见唐逸来送自己。
她一人独坐辆马车,唐牧与熊贯两个骑马,两马一车,便是要往香山而去。
韩覃不懂唐牧为何非要带自己上一回香山,才肯送她回太原府。但既然他已经应允了,想必不会再半路回转。她见唐牧抱着几本书本折匣类的东西放进马车,在车上无事可干便解开一本朱笔小录读了起来,这篇文章署名陈启宇,浙江布政司壬午科桂榜解元。
她略读了一番,不过一篇政论而已,至于书的好与不好,其实她也是不懂的。
眼看到香山脚下,韩覃忙将书匣理好抱在怀中,下车即交给了熊贯。
唐牧今日穿了件白色阔袖交衽长衫,腰间束着玉带,新刮过胡茬,临风在山下绿树掩映的青青石阶上站了,一扫往日沉沉老者之气,浓眉舒舒,凤眼清透,远远伸着手微笑时,韩覃才觉得他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两人拾级缓步上山,昨夜新落过雨的石径两侧,松枝柏叶还沾滑着露珠,凉气森森。
熊贯离的太远并不能听见。唐牧腿长,走上几步,还要等好久韩覃才能跟上来。
他走走停停,回头见韩覃两手提着裙子费力的想要跟上自己,忍不住回头下了两级问道:“可要我抱着你走?”
若是前世的那个孩子,一定会扑过来,扑入他的胸膛,随即一跃,燕子般的轻盈。叫他抱入怀中,趴在他胸前。直到她七岁之前,那都是能叫他于九边战乱中稍觉心安的游戏。
韩覃侧身绕过唐牧,往上迈了两级,这落差很高的台阶补平了她与他之间身量相差的悬殊。唐牧亦跟了韩覃往上走着,边走边问道:“你可知你们韩府,当年因何获罪?”
韩覃果然止步,回头问道:“因何?”
唐牧再上一级,伸手自韩覃梳成云堆状的牡丹髻云鬓间拈了枚松针下来丢到地上,才道:“你祖父韩兴六十大寿过后的第二日,有人向锦衣卫检举,说韩府中藏着整整一箱子的白莲教反经。你可能不知道,当今皇帝最忌白莲教,朝中官员,凡有牵涉,必尽府而诛。这便是你韩府满门覆灭表面上的原因。”
从九岁入大理寺,直到今日,韩覃才知道自己家无端遭祸的原因。她亦听出唐牧话中有话,随即反问道:“敢问唐修撰,那深层次的原因又是什么?”
唐牧勾着头与这孩子说话太费劲,由不得她不同意,伸手自她掖下抄过,捞身便将她抱到了怀中。韩覃不得不承认他很会抱孩子,就仿如小时候自家奶妈或者嬷嬷抱着一样,叫她屈膝半坐在他怀中,她只须一手环着他的脖子,便是最舒服的姿态。
但他是个陌生的年青男子,胸膛宽阔,肌肉鼓硬,身上有成年男子特有的那种,凌烈气息。而她昨日才听他垂死的未婚妻查淑怡说过,他对自己的姐姐怀着不轨之心,不顾千里路途迢迢一力要把柳琛从福建接到京城,其行为与目的也叫人由不得不由坏处想。
但她不敢激怒他。毕竟此地距太原府上千里路程,总得他发话找个人送她,她才能回去。
唐牧一双薄皮凤眼清清透透,盯着韩覃时显然已能洞息她的内心。他止步笑道:“如果你能自在些,不要那么紧张,我就告诉你。”
韩覃不语,盯着唐牧看了许久,这才缓缓圈上他的脖子,身体软附在他身上。
这身量已比三个月前明显高了不少的小姑娘软软趴附过来,唐牧自己反而僵了片刻,他前世活了将近四十年,加上这辈子的十几年,从年龄上来说,已经是个近六十岁的垂垂老者。可这身体还是年轻的,这身体还存着属于年轻人的,最原始的欲/望。
当他的灵魂在寻找自己的女儿时,身体所寻找的,却是温软,柔若无骨,丝丝入扣能够攀附的,属于异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