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暗中骂着唐牧这只不吐口的老狐狸,但韩覃未曾接过宫里的生意,他也就无法在小炭窑的事情上再大做文章。而唐牧又答应的干脆,想是允了的意思,只得又叮嘱道:“高阁老那里,还望唐大人千万替他在皇上面前想法转寰才是。”
唐牧端起茶碗敬了陈九一口:“必定!”
陈九见主人已经端茶送客,只得起身抱拳告辞。唐牧一直送到怡园正门青砖浮雕照壁处,见陈九坐马车走了,才重又回到饮冰院中。
韩覃早在门上等着,见唐牧进来就说:“大壮初在城内开炭行时,有几个泼皮闹事,顺天府的税吏也一日三趟的赶着,后来我们就退到了城外,此后也没有泼皮们再来闹过事,枕上书和这些也全跟陈九有关系。二爷本可秉公办事的,却叫我拖住了后腿,这可如何是好?”
唐牧揭起一块块大红绣金丝牡丹的缎面看着里头的各样头饰手饰并披凤坠子,玉带宫绦,许久才道:“这些皆是有品命妇并宫妃们才能用的东西,陈九拿它们送给你,是要架我往火上烤,也罢,他即给了你你就收起来,但如今却不能戴着这些东西外出,找个箱子锁起来,等你有品有谕能戴它的那一日,再翻出来戴。”
韩覃因自己一点私念给唐牧惹了好生大的麻烦,如今正自责不已,那里还有心情去看这些宫妃们才能戴的华贵首饰。她一把盖上那缎面,闷声道:“二爷明早就仍带回去还给陈九呗,我那是能戴这些东西的人?”
自从打定主意要查高瞻的那一日起,唐牧什么样的后果与可能都曾想到过,自然也想过陈九必定要从韩覃这里来算计自己。但小炭窑的事却实在是他始料未及,才叫陈九揪住了小辫子。
但毕竟不过一个小炭窑而已,只要韩覃没有接光禄寺十万两的大单,陈九便是拿它做文章也翻不出多大风浪来。
他一开始发火,究其原因,还是从那双鞋面上而起。尤其是大壮穿着那双韩覃千针百纳起来的鞋子踩在泥路上,踩的鞋上泥迹斑驳。他牵过韩覃的手柔声安慰道:“如今虽不能,但只要你不总是轻贱自己想着草草寻个男人就嫁,好好在我这里呆着,我虽不能保证你荣华富贵,却也能叫你凤冠霞披做个一品诰命,只要你能等得。”
韩覃甩开唐牧的手,摇头道:“自打我生在这世上,前八年受尽宠爱而懵懂无知,此后的十年无一日不是生活在艰难焦灼中,我想我这辈子的福禄已经用光了。所以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亦不求一品诰命,但求不过一份安稳生活而已,就如在拗古村那样,那怕一筐樱珠只能卖得五个铜板,可那五个铜板是我的,我枕它在枕头下,一晚睡的踏实无比,虽苦亦甘,二爷您可懂我的意思?”
唐牧最不忍听韩覃述起她在龙头山的那段苦日子,概在那皆是由他造成的。他揽过眼泪吧嗒吧嗒不停往下落的韩覃在怀中,揉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有我在,就什么都会有,踏实的生活也会有,福禄也会有。”
他叫淳氏带着小丫头们进来理首饰,自己牵着韩覃的手一路进内院,率先进东厢便将那还搁在小炕桌上的针线叵端出来递给林嫂子,又厉声吩咐坠儿珠儿两个:“去把它给我撕碎,烧了,以后但凡我发现表姑娘动一针一线,就拿你们两个问罪。”
坠儿珠儿两个吓的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回道:“奴婢们知罪了。”
唐牧忍得几忍终是没能忍住,回头见韩覃眼儿哭的红红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伸手到半空欲要替她拂去,终是怕自己这手伸出去之后就没把握再收回来,顿得许久说道:“不必再来书房伺候,好好洗把脸睡觉吧。”
他在外小半年,终于能回到自己的书房安静习字,负一手书得半个时辰,又摘下墙上佩剑往后院去练剑。多少年的岁月,他都是一个人这样过来的,回想历史的巨轮是一步步如何碾过这漫长岁月,又自己该如何从细枝末节处一丁点一丁点的敲打它,修正它,以自己的螳螂之力来改变它。
唐牧因要奉御命清查户部积年的土地帐,次日一早便差人往大理寺去请陈卿,要他到户部一同商议此事。他仍与韩覃一起用饭,立逼着她吃了两碗粥才心满意足的放下粥碗,转身穿上自己孔雀补子的绯色官服出门往外院。
韩覃鼓着劲儿咽完最后一口粥抬头便不见唐牧身影,她忽而想起自己还未曾问他拿过该不该着大壮往锦衣卫去开炭行的事情,遂也擦过嘴一并奔出穿堂一路往外院跑去。
她一路追到外院角门上,见唐牧的官袍身影一闪是进了前院,怕他从前院马棚处骑马就要走,慌得快跑几步喊道:“二爷!等等我。”
“我还没问您,今日我还要不要叫大壮去镇抚司巡问炭行封门的事情?”她边说边走进正院,才进门便见正院中唐牧身边还有一个绿色官袍的男子,正抱着一叠卷宗对唐牧说着什么。她自从客栈被拐之后就未再见过陈启宇,此时乍然一见也不知该说什么,却也远远对他行了一礼。
“韩覃?”陈启宇看了眼唐牧又看一眼韩覃,抱着一叠制书走到韩覃身边,问道:“你怎会在此?”
她穿着上好的锦面褙子,绒面百褶裙,头发再不是当初一枝竹簪所挽的妇人头,梳成未出阁的少女们才梳的小髻,头上虽不过一枝步摇四五只簪钗,但皆是华贵之物。尤其她褙子立领上那两只累金丝包墨玉的锁扣,唐牧当初还曾差点就送给了他妻子。
她面色红润脸儿圆圆,尖尖一点小下巴恍惚仍是当年他在静安禅寺所见时的模样,不过半年未见,怡园这地方蜕去她曾劳苦过的痕迹,又将她变回当初那个小姑娘了。
戴金翠,濯明珠,佩琅玕,间珊瑚,罗衣飘飘轻裾随风,她还在角门上站着,娇艳的好似当年冒然出现在他头顶的狐仙一般。陈启宇不由的缓步朝韩覃走过去,还未曾张嘴问话,就听唐牧喊道:“锐毅!过来。”
唐牧转身往外走,陈启宇只得跟着往外。韩覃回到内院,伸手开高柜欲要取针线叵出来,才记起那东西昨放叫唐牧立逼着给丢掉了。她又到穿堂来寻巩遇,问他抱过这几日家里一应支出收入的大小帐目来翻,翻完又取笔墨出来习了会儿帖,正准备要往小西院去看看重新动土后的房子盖的如何。
她才取出那藏蓝色贡丝铁面的斗篷披上出到穿堂外,就见淳氏迎上来说道:“表姑娘,饮冰院内有人找您。”
韩覃好奇问道:“可是昨日来那陈公公?”
淳氏否认,低头回道:“是常来咱府上,二爷的学生陈启宇。”
他不是跟着唐牧走的,怎的又折回来了?
韩覃一路自饮冰院后院入内,才穿过那架石彩大屏风,便见陈启宇负手在窗前站着。他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盯住韩覃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你母亲找的那媒婆……”韩覃还未说完,陈启宇已经上来捉她的手:“你是叫人拐来的?”
淳氏在韩覃身后清着嗓音咳了一声,亲自奉茶给陈启宇:“陈大人请坐!”
他几乎曾问遍京中所有的小客栈小旅馆,甚至扳动到大理寺卿与顺天府所有的捕块们,和唐逸两个如翻地毯般翻遍了整个京城。唐逸所画的那张卷轴一日不知要展过多少遍,他踏遍京城都未寻见。
那夜胡同口离去时那个孤单消瘦无依的背影折磨的他这半年都喘不过气来,就在他濒临绝望的时候她居然出现在唐牧府上。这地方原来他每日必要来上一回,自打唐牧出差这小半年才断了踪迹。谁知她就在那内院住着,最近时最他不过一墙之隔。
就算唐牧不在,陈启宇依旧不敢往那猛虎下山图下的圈椅上坐。他端过茶杯冷静自己的情绪,转到临窗一张交椅上坐下,指着几旁另一张交椅说道:“我不过想问问你别后事,你过来坐下,咱们慢慢说。”
淳氏因未曾管束紧后院门房,叫门房放大壮进来与韩覃两个闹出天大的事唐牧发了大怒,是已如今对韩覃看的很严,她奉完茶便在屏风侧立着不肯再走。韩覃走过去低声吩咐道:“好嫂子,我与他原也认识,如今也不过略聊几句,您先到后院等着我。”
“好!不过表姑娘记得快些!”淳氏说完转身离去。
韩覃走到陈启宇旁边那张交椅上坐下,才道:“什么话,说吧。”
陈启宇问道:“你是叫那媒婆拐到此的?她怎会拐你?”
韩覃不与欲他扯着些,低头闷声道:“我出门去住客栈,她因在你家时听你与你娘说起,与我的情况知根知底,知我在京城再无亲姻挂葛,是以便串通那客栈老板一起将我趁夜迷翻卖到了牙婆处,正好淳嫂子去那牙婆处要寻个寡妇,便又将我卖到此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