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麦甫收,农事终于暂告结束,但世代居于秭国赤葭这块地里的农户们却依旧不得半刻的空闲。男人进山樵猎,妇人在家捻麻纺织,就连稍大些的孩童也奔走于林田捡麦穗、寻野果,忙于为过冬做着准备。
虽忙忙碌碌时刻不能得闲,但只要能填饱肚皮,免于战祸,于寻常人看来,便是难求的清平日子了。
但这几日,这样的宁静却被打破了。
北方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林野里,远处似有野火升腾,远远望去,升空的团团黑雾犹如云霓黑鸦鸦地笼罩着四野,伴随着隐隐的虎啸狼嗥,有战车擂鼓和士兵列阵的呐喊声随风传来,虽断断续续,距离听起来也极远,却依旧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可以想象,倘若靠的近了,这声浪当是何等的雷霆震耳。
今周室天子,御宇天下已经数百年了。
从前王室祲威盛容、天下太平的时候,天子照制每年进行四次田猎,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众诸侯国则举行春秋两次田猎,势力强大的诸侯国,譬如晋楚,动辄出动千乘战车,人员数万,声威之浩大,可媲美战争。
而事实上,田猎在当下,既是王公贵族的娱乐活动,也是国君的讲武之礼,将野兽视为假想敌人,投入实战般的阵列,听金鼓进退围散,以此,检阅军队的阵列、骑射、驭驾、技击的作战能力。
秭国去周室都邑洛邑西南千里,被归入东夷、西戎、北狄、南蛮的“蛮”之属。在周天子和中原正统诸侯国的眼里,连楚人也被视为南蛮,何况是西南的秭人?
秭国就夹在西北穆国与南方楚国的中间,从前还能安生度日,但最近这几年,随着穆楚冲突渐起,每至春秋,甚至在冬夏,秭国人都能听到边境传来田猎响动,有时来自穆国的方向,有时来自楚国,每每田猎,声势无不浩大。
这样的田猎,目的也很明晰,不过是在向对方施以军事压力,或是借机刺探边情,你来我往。
作为一个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周天子视线受分封的西南附庸,秭国因天然的地理,夹在了穆楚两国的中间,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国君两边都不敢得罪。哪边车乘大军开到边境田猎,国君必具礼派人赶去拜会,无不例外。
赤葭位于秭国北的边境,这一带山林丰茂,过了赤葭往北数十里的那片林地,便是穆国的地界。
今日这犹如大战的来自北方的响动,当是穆国的王公贵族又在举行秋狝了。
赤葭人虽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但穆人前来田猎的消息一传开,即便是再勇猛的猎手也立刻归家,不再入林野活动,家家闭门闩户,直到数日后,北边林子那头的响动终于彻底消失,隗龙也回来告诉村民,穆人已经离开了,人们才放下心,一面抱怨着,一面恢复往常的生活步调。
……
穆人来边界田猎的那日,阿玄本是要入山的。
入山除了采药,另有一件事叫她挂心,耽搁了几日,终于可以出发了。
一早,她便带了简单行装出村。
一路行去,所遇的村民无不用敬畏的目光望着她。
她才不过十六岁,但在这一带人的眼中,她的身份非同寻常。
僰父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巫祝,她是僰父养大的女儿。
上古尧舜的时代,唯智慧者才能为巫,他们不但禳病去疾,而且被认为能够交通神祇、洞察天地、通达魂灵。
如今周王的王宫里,便设有专门掌管占筮的司巫。各诸侯国下,虽也有不奉巫觋者,但依旧有不少国君崇巫,交战之前,必要请巫官占卜吉凶,举行祭礼。
僰父已经很老了,老的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他的年纪,赤葭人之所以敬重感激他,除了他那些传说里的能力,他还为人治病去疾。
阿玄继承了他的衣钵,虽然才十六岁,但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医士了,尤其最近这一年,僰父因为老迈,深居不大露面,那些求医问药的事,已由阿玄代替。
“阿玄!”
行出村口,身后有踢踏追赶的脚步声,一个浑厚嗓音传来。
隗龙来了。
阿玄每月都要入山走林采药,对这一带的山林熟悉的如同自家后院了,但每次,只要她背着药篓出了村口经过隗龙家门前,隗龙必会现身送她一道进山,等采药完毕,再一道归来,从未落下过一次。
阿玄便停了脚步,转头看向隗龙:“阿嬷身体还没痊愈,你留下照看她便是,我自己进山无妨。”
“阿母让我陪你去的。”
隗龙话不多,一如平日,说完就拿了阿玄肩上那只装了工具和干粮清水的篓筐,自己背着,大步朝前走去,仿佛唯恐被她夺了回去似的。
隗龙是这一带最勇猛的猎手,箭法超群,力大无比。三年前他才十七岁,有一回独自入山狩猎,因为走的远了,竟遇到一只成年的斑斓猛虎,最后靠他自己一人之力打死了猛虎,从此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阿玄望着他的背影,一笑,跟了上去。
她经常走的这一带山林,从未听说过有危险猛兽出没,但一旦入了山林,保不齐就会有什么意外,有隗龙同行,也是好的。
何况,她也习惯了他的同行陪伴。
隗龙起先走的很快,阿玄被远远地落在了他的身后,等出了村,两人走在那条被世代的樵夫和猎户踏出的野径上,他的脚步渐渐便放慢了,直到两人中间,隔着四五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