髹漆屏风高过阿玄头顶, 将她和外面完全地隔离开来,她看不到对面, 却知那里此刻应该站了不止一人。
女御春一声“迎王姬归”后, 她的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春便站在她的面前, 一直望她,目光柔慈无比,阿玄却陷入了一种犹如身在梦境的虚幻之中,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那脚步声起先不疾也不徐, 快到屏风前时, 忽然加快,仿佛那步伐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样子了。
屏风侧一道人影一晃, 阿玄睁开眼睛, 看见对面已经立了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他停下了脚步,望着自己, 眼中流露出迟疑和欢欣交织在一起的跳跃光芒。
少年仿佛迟疑了了一下,终于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凝视着她, 面庞上露出一抹孩子般羞涩又欢喜的笑容。
“阿姊, 母思念汝,寝疾,弟今日接汝归去,可好?”他轻声问。
阿玄望着面前这个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的少年。
他的身体里,流着和她相同的血脉。
他是她的弟弟,而她是他的阿姊,周室王姬……
“极好!极好!今日王女归宗,终全天伦之道,也不枉我仆仆风尘,跋涉千里!”
屏风之后,传来公孙仲申哈哈大笑之声。
伴随着再一阵的脚步声,阿玄看见庚敖身影从屏风后转入,朝她疾行数步,忽又停下,只立于姬跃身后,两道目光投向了她,眉宇间仿佛掠过一丝郁色。
……
庚敖确实很是郁闷。
就在他面见姬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隐隐还是揣着一个念头:时隔十七年后,仅凭一件身外之物前来认人,未必就能断定她是王姬,中间存在了太多的变数。
女御春说,从周王向天下诸侯发诏开始,便陆续不断有持珏少女被送入王宫。她们中的不少女子,年纪和王姬相仿,容貌不无美丽,也各自都有一个关于身世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有人能够通过她的这最后一关。
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王姬该是如何模样。
阿玄通过了春的这一关。
她不但有着肖于王后却更美于王后的绝美容颜,而且她的身上,带着那个独一无二再无第二人能有的胎记。
春虽然没明说是什么胎记,但庚敖自然能猜到它为何物。
玄全身肌肤欺霜赛雪莹润无暇,唯独左侧胸前生了一小片桃花胎记。
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曾深深诱了他目光的美丽的桃花胎记,竟成了她被迎回周室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明。
只要周室认定她是王姬,他庚敖再不可一世,也必须先将她送回王室,除非他想公开和周室决裂,成为天下各国的众矢之的。
宰夫满所谓的“周室虽衰,天命未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并不是令庚敖感到郁闷的唯一原因,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无法按照原定计划亲自送她回往洛邑的那座王宫了。
……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玄被认定王姬身份之后,当天就被接出王宫,以王姬的名义随王子跃一道暂居在了传舍,又因息后病势沉重,故姬跃也不欲多做停留,考虑到仲申年迈,整休了两日之后,便决定尽快动身上路回往洛邑。
时间就定于明日一早。
动身前的这几日,庚敖异常忙碌。
关于玄女身份的消息,随着王子跃的到来,已经插翅般地传遍了穆宫内外。
一个来自秭国的医女,摇身一变,竟成了周室王姬,这消息原本就很不寻常,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消息。
据说,国君将亲自护送王姬入洛邑,并且求娶王姬。
这消息传开后,大夫们议论之余,纷纷向宰夫满打听确切。
宰夫满的默认,无疑加剧了这消息的传播。
有人乐见,譬如荀轸他们。当初他们之所以希望庚敖和晋公女联姻,倒并非觉得晋国如何的好,而是不愿看到伊贯之女再次入主后宫。如今国君意欲求娶周室王姬,正合他们心意。
何况,周室虽式微,地位还摆在那里,王姬从来也只与中原腹地的一些除姬姓之外的正统国家和东方大国齐国联姻,从没嫁到过位于西北边鄙的穆国,倘若这回国君能求娶到王姬,也算是首开先河,是件能给穆国脸上贴金的事,为何反对?
持这种想法的的大夫们,不在为数。
至于周季之流,闻讯吃惊之余,知庚敖不比烈公软和,行事向来果决,极有主见,明里不敢多说,暗地里走动打听消息,听闻国君去了趟熊耳山,告知了武伯关于求娶王姬之事,据说得到了武伯首肯。
武伯贵为公族之首,又辅佐了三代国君,地位之尊,威信之高,穆国无人能及,他都首肯了,旁人何以敢提出非议?
故周季等人,心中虽极其失望,面上却也不敢表露过多,在旁观望而已。
庚敖这几日,除了宴请姬跃和仲申,便是加紧处置国事。
因这一趟去往洛邑,来回估计至少也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各种国事,能立刻处置的,他自己日以继夜地解决,剩余那些日常之事,便一一委给得力的大夫。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不想今天一早,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成足遣使送来急报,称西戎人忽大举侵犯,沿着边境同时作乱,大肆掠夺牛羊人口,他被迫分散兵力加以抵御,战况吃紧,恳请丘阳即刻调兵前去援战。
庚敖的东出洛阳计划,被这个突然而至的紧急战报给全盘打乱了。
白天他原本邀姬跃出游,闻讯只能派人前去传舍致歉,取消自己原本亲陪的安排,改由公族之人相陪,随后召群臣议事。考虑到西戎此次作乱来势汹汹,数族合并,规模空前,背后似有预谋,除发符火速调增兵援狄道之外,庚敖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决意亲自前去御敌。
从他的祖先开始,穆人和戎人便为争夺地盘征战不止。
倘若敌人不能归附,那就必须消灭。
听起来虽然残酷,但这个道理,对于一个正在迅速壮大,有着强烈膨胀意愿的国家来说,犹如猛兽之于林中捕食,天经地义。
庚敖幼年之始,便立下了承袭先祖之功,要将西北水草丰美之地尽数纳入穆国版图的大志。
但这并非他所想的全部。
待吞尽西北,后方大定,他还要东出,宣威中原,令天下诸国闻穆之名而不敢异动。
少年时代被崇尚中原文化的父亲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一年,来自各国公子公孙们的排斥和背后以“马奴”呼他的经历,令少年庚敖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礼法,学的再好,不过也只是一块遮羞布。和衣冠楚楚的人讲道理,他是讲不过他们的,但他挥出来的拳头够硬,能将人揍趴。
他至今记得,当日那个不可一世的齐国公子姜突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投下泮池差点淹死,爬出来后向他跪地求饶的一幕,自此,所有人见了他便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不逊。
鲁国进学的这段经历,令他受教至今,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穆国立威,叫那些所谓的正统礼法之国,统统屈服于他的兵威之下。
而这一切,靠的,就是一支即便箭簇贯颊也依然奋勇向前的虎挚锐士。
在他父亲的时代,文公对西戎以怀柔居多,即便冲突,戎人战败,只要表降服,文公非但不予追究,甚至赐物以表宽宏。这固然让穆国收服了包括岐人在内的一些戎族,但更多的戎人,只会以为穆国可欺,首鼠两端,叛乱不断。
至烈公的几年,更是祸患愈显。
穆国传到了他的手上,如今仓禀丰实,兵强马壮,有足够的国力去支持不胜不休的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