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君庄王以为币轻,以小易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言之令尹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不定。’对曰:‘如此几何顷乎?’市令曰:‘三月顷。’……”
下午时分,黄歇来东宫授课,他并未严格按照《令》的顺序,而是看似随意挑出一个书简让熊荆通读。这是楚庄王时的事情:庄王以为楚币面值过小,因此以小易大,结果‘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不敢直言这是易币之祸,只说‘市乱,民莫安’,令尹心知肚明,决心‘令之复’,于是进谏庄王,庄王同意,市场恢复原状。
没有生僻字,熊荆很快就读完了这一百多个字,黄歇抚须问道:“子荆懂了吗?”
字面上的意思熊荆当然懂,可他不知黄歇要说什么,是以答道:“学生不懂。”
“民自有其俗,市自有其例,先君庄王易之,民不便,市遂乱。复之,如故。”黄歇能为令尹也是有学识的,他简要说完故事问道:“民俗可轻易吗?”
“不可易。”顺着黄歇的意思,熊荆答曰不可。
“恩。”黄歇笑了笑,又取出一个书简道:“子荆再读这册。”
“楚民俗好庳(bi;矮)车,先君庄王以为庳车(太矮)不便马(拉),欲下令使(车)高之。令尹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梱(门槛)。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熊荆这次读完,黄歇没再问‘子荆懂了吗’,而是直接问道:“民俗可轻易吗?”
“可易。”事实摆在眼前,熊荆不得不答。
然后黄歇就笑了,他再问道:“子荆,为何市币不可易大,而庳车能使其自高?”
黄歇面有得色。他如此,若是三个月前,熊荆定要反驳。立太子后,他觉得自己变了,或者说必须改变。“请老师教我。”他道。
“欲使庳车高,可先高门梱,门梱高则车高;欲使市币大,必先贵百货,货贵则币大。前者可,后者则不可。”黄歇没卖关子,正式开始今天的授业。“万事万物皆有关联,甲连之乙,乙牵之丙,丙涉之丁。故名家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故法家曰:‘明君之所以立功威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故兵家曰:‘兵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此各家之所言,皆知事有干系、物有关联。然万事万物除关联亦有生灭:物动则萌,萌而生,生而长,长而大,大而成,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此圆道也。
圆道至贵,圣王法之。令出于主口,官职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瀸(jian,合)于民心,遂于四方,还周复归,至于主所,亦圆道也。令圆,则可不可,善不善,无所壅矣,主道通也。故令者,人主之所以为命也,贤不肖、安危之所定也。”
黄歇讲,熊荆听。为了能让学生听懂,黄歇这个老师说的很慢。他先说万物是有联系的,再说万物亦有生有灭,并说这就是‘圆道’。而‘圆道至贵’,所以圣王效法它,王命参照它——一道命令出于君王之口,百官实行,日夜不休,用于四方,最后还要回到君王这里。这时,仍要修正王令,使不好的地方变好,不善的地方变善。所以说,政令,是君主性命般重要的东西,是君主贤明还是不肖,国家安定还是危殆的决定因素。
宋玉讲课,一样是循循善诱,但是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开导学生;鶡冠子讲课,没有那么多花样,一来就开门见山,直抒己见,然后为之而辩,雄壮如狮;而黄歇,引导只在开头,一旦进入正题,那便如瀑布直坠,一泄到底。
两个时辰的课程,熊荆听得津津有味,却不知黄歇的观点来自秦相吕不韦编撰的《吕氏春秋》。吕不韦面对的是马上要加冠执政的秦王政,所以此书虽然博杂,可政治思想上道家占了不少内容,明里暗里都提倡虚君之治;熊荆距加冠还有十多年,黄歇则认为‘虚君’应该从小教育,所以讲解《令》的时候多灌输道家观点。
时至下春,课程结束。上了车驾的黄歇连连擦汗,七、八十岁的人费力上课还是很艰辛的。
“主君,左尹府来了消息,说是那几个刺客正午饭后忽然暴毙。”回到令尹府,朱观悄悄的报告一件事。
“当真?”黄歇神色一变,凝思起来。
“是。左尹已来人相报。”朱观重重点头,“说是粟饭中有人置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