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成介继续拍脑袋处理日渐繁琐的军务,而府衙外,半圆的月已然偏西,万籁俱静,能听见的只有依稀的捣衣声——没有棉布的时代,庶民穿的多是葛衣麻衣,两者煮烂之后成衣之前必须捣,不捣便不平顺柔软,无可成衣。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那只狐狸独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桥上头,我的心是多么忧伤,他连裤子都没有。
那只狐狸独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浅滩头,我的心是多么忧伤,他连衣带都没有。
那只狐狸独自慢慢的走,走在淇水岸上头,我的心是多么忧伤,他连衣服都没有。
只不过是看到一只衣不蔽体、孤单踽行的狐狸出现在淇水旁,作诗的女子便想到自己出门在外的男人。现在自己的丈夫、儿子要出征打仗,不管是做兵士也好,为役夫也罢,不给他准备好冬衣,只怕出征没有战死也冻死了。
明月下,息县千户捣衣;明月下,稷邑炽焰冲天。
楚军此次作战只是袭扰,攻占稷邑后自然要焚毁城邑内外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火从黄昏时分开始燃起,粮草烧着了、葛布烧着了、辎重烧着了、最后连城邑里的府衙、民房也烧着了,黑夜里火越势越来越大,以致项燕只能在城外上风处宿营。
黄昏一战,秦军出城应战的四千人尽墨,楚军则死伤千余;攻城时楚军又死伤数百,好在城内留守的秦军见敌人冲上城头,很快就开城门逃出了城。
此战,军司马彭宗一直心有疑虑:他第一不明白秦军为何要出城迎敌?时至黄昏,就不能闭门不出,明日天亮再战么?他第二不明白守军为何要弃城而逃?以自己这边和项稚那边的通报看,守城的秦军约有两千,这两千人何不死守城池,挨到天亮?
这两个问题他问主将项燕,项燕笑而不答,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他又想问秦军的城尹(城令)或城司马(城尉),可秦军城尉出城战死,城令等人在城头被楚军弓箭手射毙。
——列国军队中,楚军有重视弓箭手的传统,一些神射手也极为著名。百步穿杨的成语,说的便是楚共王时期楚国神箭手养由基;而广为人知、汉代李广射石的故事,在成书于战国末期的《吕氏春秋·精通》上就有养由基射虎中石的原版,大约成书于西汉的《新序》又有楚武王射石的仿版。不管记载是不是真的,都能说明楚军有深厚的注重弓箭手的传统。
而三晋以及秦国,自然也曾注重过弓箭手——战车上三名甲士,射者可是站在车右,地位高于车左的戎者;而侯这个爵位,侯字本意是箭靶,侯爵指的是能射中靶子的部落首领,所谓‘天子之大射,谓之射侯。射侯者,射为诸侯也。射中则得为诸侯,射不中则不得为诸侯’。
但培养一个弓箭手的成本数十倍于培养一个弩手,哪怕同样拉力的弩射程远小于弓,大规模战争的结果还是让三晋以及秦国选择旬月便可教会的弩,放弃需数年练成、只有贵族玩得起的弓,而楚、齐、燕这几国则更多的保留了春秋前的传统,军中既有弩手,也多有弓箭手,这也算是军事制度落后于三晋、秦国的标志。
因为楚军的弓箭手,稷邑秦军高级军官或是战死或不见,等下达完救治伤员、埋葬死者、收集粮草,抢出重车……这些命令后,彭宗才有暇见一见俘虏:那个会说楚语的秦吏喜。
“你既是安陆人,可是氏云?”彭宗问道。安陆春秋为郧国,楚共王时被楚所灭,其后代子孙以国为氏,分出云、郧、芸、员四氏。
“不然,小人无氏。”喜是楚军士兵从大火里找出来的。他依旧是双板长冠、皂色衣裳,脸被烟火熏的发黑,神情萎靡而呆滞。面对彭宗,他不得不提起精神答话。
“哦。无氏?”无氏多半是庶民了,彭宗有些失望,他很少与庶民独自交谈,不自觉中,他前倾的身子往后了些,笑意也收敛了。“我问你,你可知城司马焉何出城迎敌?”
“回将军,小人不知。”喜为吏已有六年,吏者,察言观色是本能。他察觉到了彭宗的失望,同时心中也产生一种失望:这便是楚国贵人,他很自然的想起那则刻舟求剑笑话。
彭宗不知道眼前的小吏心里正想着一个讥笑自己的笑话,又道:“那你们为何要逃?两千守军如若死守,我军未必能破城。”
“回将军,城破时小人正在邑衙,不知守军为何要逃。”喜其实什么都知道,可他不喜欢彭宗那倨傲不屑的眼神,再加上为奸是重罪,他选择不言。
彭宗开始认为此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吏,也就放弃问了,挥手道:“去吧,天明便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