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