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绍兴市是在次日下午。
绍兴距离杭州极近,不过百里之遥,两城之间往返的长途车极多。跟杭州相比,绍兴城区不算大,里弄窄巷,老街小桥,处处都透着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润气质。我进城时正好赶上下雨,看着窗外细雨如酥,周遭的老旧建筑都隐在淡淡的水雾之中,让我烦躁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仿佛被洗过一遍似的。
绍兴这地方,号称“文物之邦”,这个“文物”不是指现在咱们说的文物,“文”指精神文明,“物”指物质文明,意思是说绍兴这里无论文化底蕴还是物质生活,两手都硬得很。你想啊,这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代之前,后来又处于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带,几千年文化浸润,让这个小城市的底蕴厚实得惊人。
从舜、禹开始数起,古代名人有勾践、西施、王羲之、陆游、王阳明、徐渭,近有鲁迅、周恩来、蔡元培、秋瑾等名人故里。几乎是随便走两步,就能碰到一个闻名遐迩的历史名人故里。这种人杰荟萃的地方,一向是藏龙卧虎,不可小觑。
车子徐徐开进城区,我在路上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郑教授显然是被药不然拉入伙,然后被老朝奉洗了脑,派来这里摧毁“三顾茅庐”罐。那么从这个角度反着考虑,沈家应该不是老朝奉的人,否则他们在北京就可以动手,何必让郑教授跑来杭州大费周章。
五脉与老朝奉之间,真是错综复杂,难以分辨。
从药不然的话里判断,老朝奉有两件事还不知道。一是我和药不是联手;二是我身上怀有“三顾茅庐”罐的碎片。而且药不然也暗示,他不会对老朝奉说起我们的会面,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难道说,老朝奉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归根到底,还得先搞清楚,绍兴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药不然让我来绍兴,却绝口不提原因,只留下一个叫“八字桥”的地名。我不知道需要去见一个人,还是找一件物品,还是去寻访一处地方?根本全无头绪。
绍兴这个地方,文化上最出名的有两类东西,一是书帖,绍兴旁边就是兰亭,大名鼎鼎的《兰亭集序》诞生地,又是书圣王羲之的故乡,传承下来的书法水平自然高明得很;二是明清家具,绍兴一带大族世家非常多,累世繁衍,一族动辄有数千人的规模,号称“三十六天井,七十二槛窗”,意思是一处大宅,就有三十六户人家独院,可想而知日常所用器物得有多少。何况他们又是缙绅官宦的身份,讲究风雅文气,对家具质量要求很高。
他既然特意指定我来绍兴,那么要找的东西或人,必然是跟这两样东西有关。
尽管药不是反复告诫,说绝不可相信送上门的线索。可我的直觉告诉我,药不然应该没有骗我。不过这只是直觉,没有证据,若是药不是还在身边,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吧。
“这个混蛋,总不肯把话说全。”我暗自咬了咬牙,然后从汽车上跳下来。此时小雨依然在下,雨点落到脖颈子里带着丝丝凉意。我缩缩脖子,买了一把伞撑起来,朝着八字桥走去。
我出发前买了本绍兴旅游手册,里面说八字桥始建于南宋嘉泰年间,年头久远。位于八字桥直街和广宁桥直街交会处。我一路问一路找,沿着小街一直快走到尽头,才在斜风细雨中看到一座低调的梁式石桥。
这八字桥位于三水汇聚之处,正桥跨架南北流向的主河上,桥身全是花岗条石砌成。旁边还有副桥架在两侧踏跺下面,分向四个方向落坡。远远望去,恰成一个“八”字。桥下的两条踏跺各有一座方形桥洞,可容桥下两条小河通行。河旁边还依稀能看到一条便道,估计是从前纤夫拉纤走的路。
这个造型,像极了现在的立交桥,四通八达,水陆适用,又显得匀称质朴,真是一个建筑杰作。我走上去,桥面嶙峋起伏,如同核桃皮一样,落脚之处的台阶几乎被磨平。不过望桥柱上雕刻的覆莲浮雕,却保存得很好,莲瓣清晰可见。桥身临水的侧面,绿萝如帘,更增添几分古朴情趣。
我站在桥上的最高处,桥顶几乎与左右屋顶平齐,四下风景一目了然。河水两侧全是江南的白墙乌瓦宅子,地势反而比八字桥要低。可以看到有女子在门前水旁洗菜,一条乌篷船悠悠然漂过来,河道边几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高高兴兴骑过窄巷,惊起两只燕子斜斜飞过水面。
雨水从伞边流泻下来,仿佛挂上一层薄纱帘布,让这一切显得美丽而又迷离。我举着伞,眺望了半天,却不得要领。眼前的景致美则美矣,只是不知关键之处何在。
“药不然啊,药不然,你是让我看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姑娘从桥的另外一侧走过来,在桥顶停了脚步支起画板,靠着桥栏开始写生。我走过去,给她把伞撑过去。姑娘全神贯注地画着,浑然不觉。直到一幅速写已隐然成形,她才惊觉头顶居然一直无雨,扭过头来,冲我露出一个灿烂笑容。
这姑娘皮肤白皙,一头乌黑长发,头上别着一个银叶子头饰,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我们就这么攀谈起来。我自称是从北京来的游客,到绍兴来旅游。
姑娘挺惊讶,说八字桥这个景点不如鲁镇、兰亭之类的地方那么有名,一般很少有外地游客会来。我借机问她,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特别值得逛的地方没有。
姑娘歪着头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八字桥不是旅游景区,附近住的都是老城居民,也没什么名人曾经居住。我进一步启发她,说不一定是景点,只要和传统文化相关就行,比如说——和古董沾边的。
姑娘眼睛一亮,说这我倒知道一个。
我大喜过望。她伸出手臂朝桥下一指:“喏,那边就有一个古董店。”我朝那边一望,远远看到在小河拐角处有一棵大榕树,树干几乎歪斜贴到水面,整个树冠像一把斜搁在地板上的伞。树后隐隐可以看到房屋一角。
“记得回头谢我啊。”姑娘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句。
我谢过姑娘,下桥朝那边走去。八字桥一带水道纵横,往往看着很近,走到跟前却被小河拦住去路,要绕好远才能过去。我七转八弯,走了好几次冤枉路才到了那古董铺子门口。
这屋子是仿徽派建筑的二层小楼,才盖起来不久。屋顶两侧是马头山墙,梁架上的叉手和霸拳呈云朵状,勾连迂回。檐下撑木雕成各种珍禽异兽,颇为精致。门口一副对联: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入深山。居然读出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上头还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兰稽斋”三字。兰是兰亭,稽是会稽。
我推门进去,里面店面不大,铺子两侧各有一个枣木阁架,上面摆着各种古玩,有青铜、玉石、瓷器和一些杂件,后头还挂着一幅《兰亭集序》的横轴誊本。我约略扫了一眼,货色只能算中平,细节倒布置得极清爽,窗明几净,简简单单,还焚了一炉素香。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长脸细眉,皮肤白净不见一丝皱纹,颇有几分女相。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说您随便看看,然后又踱回到柜台后头。
我注意到这家铺子并不是开在鲁迅故里附近——那里是绍兴最大的古玩市场——这说明他是一处车店。所谓车店,是指那种地理位置偏僻的古玩店,一般人找不到,上门都是经熟人介绍来的,大多是懂行的。与之相对的是街店,设在旅游景点或热闹街市旁边,抬眼就能看见,接待的多是游客和外行人。
我没着急说话,围着阁架转了几圈,里面的物件有新有旧,掺着摆在一起。我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件青花花鸟莲子罐,罐上底款写的是“大清乾隆年制”。我一看那底款,微微一笑,心里有数了。正经的乾隆官器底款,“年”字上面一横要断开,叫作断头年,“製”字下面凹处横着一笔出头。这个罐子底款不具备这两个特征,不用看其他的了,肯定是假的。
不过这罐子仿得还可以,花鸟和莲子纹饰得线条清晰,釉面擦得干干净净,光彩夺目,算是现代工艺精品。我也不言语,拿着这罐子端详了半天。这时候老板凑过来了,笑眯眯地说:“您觉得这件怎么样?”
我含糊回答:“还成,看着挺漂亮的。”老板一翘拇指:“实不相瞒,我摆在外面的东西,新多旧少,糊弄外行人的。您一挑就挑出唯一一件真货,可真是行家。”我故作得意,连连点头。老板一拽我衣袖,压低声音道:“我这店里,真正的好东西,其实您还没看到呢。”
“哦?在哪?”
老板说:“我跟你说,这是我个人私藏。咱俩有眼缘,我才破这个例,一般客人来,想看都看不着。”说着话,他从后屋取出一个云龙纹宝蓝绸底的大锦盒,郑重其事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康熙五彩龙凤瓷笔筒。一拿出来,满眼生色。
康熙五彩是在瓷面上彩绘,有红、黄、绿、蓝、紫、黑等等,还分深浅、浓淡、厚薄,所以呈现出的效果极为夺目。这个笔筒绘着一龙一凤,龙身是蜜蜡黄,凤羽是瓜皮绿加枣皮红,陪衬的祥云、瑞草、花卉、林木、山石也各有独色,让画面看起来热闹无比。
“俗话说,千金易得,知音难觅。这件东西我是不卖的,但是碰到懂行的人,总想一起鉴赏鉴赏。”老板柔声细语地说道,满眼都带着真诚。
我摸着这个笔筒,心中却是冷笑不已。
他这是给我夹菜呢。
夹菜是句南方古董行当的暗话,北方的春点里叫分槽,是古董店钩人的一种手段。
有些古董铺子,老板会故意在前头货架上摆上真真假假的物件,后头备有几个锦盒,里头装的都是假的。如果客人一进门,就挑起一件假货在那儿摆弄,说明是棒槌,老板就会故意吹捧,说您真有眼光,把客人捧得飘飘然。然后他会推心置腹地说,前面的货色一般,后面有几件珍藏的宝贝,只给懂行的人看。
客人听了,虚荣心得到满足,又觉得老板很真诚,进了套儿浑然不觉。接下来怎样,就不必多说了。
因为这种做法,是看人下菜碟,所以称为夹菜。北方比较粗俗,给猪喂食得分开食槽,区别对待,所以又称分槽。
这个老板见我孤身一人闯入,又拿起那个假莲子罐看了半天,所以默认我是个棒槌,不骗白不骗。
其实我还真是棒槌,这些知识,都是临时抱佛脚从《玄瓷成鉴》上学来的。好在虽然我的瓷器知识不扎实,但骗术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懂点心理学、明白点人性就够了。
比如这个康熙五彩龙凤笔筒,若是单独搁在这让我猜,我可鉴别不出个子丑寅卯。但现在我一看老板给我夹菜,知道这玩意儿肯定是假的。知道正确答案,再往回推断其中破绽,就相对容易多了。
我拿起笔筒,在手里转了几下,不经意地说:“老板,这绿色有点不对啊。人说康熙五彩是绿里透黄,你看这凤凰羽翎的绿,可有点透黑啊。”
老板一听,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我这话,绝对是行家才问得出来的。他赶紧赔着笑说可能屋里光线不好。我把笔筒一翻,说康熙年间的器物细,都是糯米胎质,微微泛黄,怎么这看着泛白呢?老板这回可绷不住了,这明摆着就是扮猪吃老虎嘛。
“您说的……这个嘛,也不尽然。”
我轻轻说了第三句:“民国货的话,确实是一件精品,断成康熙年,就过了。”
五彩瓷只出现过两个时期,康熙年间流行了一阵,后来因为太过浓艳,逐渐被粉彩给取代了。一直到了同光年间和民国初年,民间才开始重新仿制五彩。很多人拿新五彩充旧五彩,专唬外行。
至于怎么区分两者区别,一看胎质,二看彩料,三看釉色,这在《玄瓷成鉴》里说得特别明白。但实际如何运用,可就是运用其妙,存乎一心了,不是背书能解决的。
老板从我手里把笔筒一把抢回去,气哼哼地说:“我好心觉得你合眼缘,你这么干有意思吗?”
古董这个圈子有个很怪的心态。外行充内行的人不少,而且特别受商人欢迎,好骗;像我这种内行充外行的,反而会受鄙视,觉得是存心戏弄人,挡人家生意。
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做,真不是闲着无聊,而是让药不然给逼的。
药不然给我的线索太少了,我不得不去一处一处试探。可是人心难测,我不知道哪里埋着坑,不得不小心谨慎。先探探对方的底,觉得靠谱,才好打听事情。
这一试,果然让我给试出来了。这兰稽斋的老板一见到肥羊,骗得毫不犹豫。可见他人品有限,铺子布置再清雅,也遮不住是个藏污纳垢之地。我怀揣着“三顾茅庐”人物罐的残片,干系重大,可不能随便拿给这种人看。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不买还请自便吧。”老板变了脸色,下了逐客令。
我想了想,最后问了一句:“你这有青花人物盖罐吗?”老板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很不耐烦地收拾茶器:“没有没有,从来没收过。我这要关门了。”
听到这回答,至少我能确定,这里绝非药不然所暗示的地点。
多待无益,我很快推门出去,站在小巷子口,一时有些彷徨。八字桥附近,应该只有这一家古董铺子,若不是这里,我该如何去找呢?
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有如迷宫,房屋密密麻麻,总不能让我挨家挨户去问吧?我在雨中沿着巷子里转了许久,因为没有目标,只好逢弯必转,信马由缰。就这么游荡了一个多小时,我一无所获,反倒是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我实在懒得再走远了,抬头一看,原来又转回到八字桥边上。旁边有一家小铺子恰好出摊,挨着河边在卖炸臭豆腐。那一股微微的臭味弥漫四周,混着雨后的清新空气与河草清香,让人食指大动。
我快走两步过去,正看见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从油锅里捞出来,上面的豆腐块已炸出金黄颜色。店主在锅边磕了磕油,旁边一个顾客接过去,直接开始嚼起来,咯吱咯吱的,看着特别香。我看得眼馋,正要掏钱,听到一个女声欢快地喊道:“呀,你也来吃啊?”
我一抬头,原来等在锅边的人,正是下午给我指路的那个写生女孩子。她在八字桥这里写了一下午,也跑来吃臭豆腐。于是我们索性拼了张桌子,点了一碟《孔乙己》里的茴香豆,要了盘糟青鱼干,就着臭豆腐边吃边聊。
女孩自我介绍说她叫莫许愿,我一听,差点没拿住筷子,这不成心的么?她问我叫什么,我说叫许愿。她先是愕然,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了这么一层缘分,我们俩聊得更自在了。莫许愿是学美术的,本地人。她说八字桥边上这家臭豆腐特别好吃,是用苋菜梗原汁泡的,卤出来特别香。说完她拿起一根空钎子,把豆腐块蓬松的表皮戳出洞来,再从旁边的小瓶里舀出辣椒油和麻油,顺洞里倒进去。
经过这么一番处置,她戳下一块递给我。我入口一嚼,真是脆香四溢,臭味翻滚,简直就是一列五味杂陈的味觉火车,在嘴里来回冲撞,痛快极了。连吃了五块,我才停下来,吃点小菜解味。
莫许愿说她从小就在这八字桥旁边长大,对每一条巷子都极熟悉。现在她不住这里了,但每个月还是会来一次桥上,画一遍附近的风景,然后下来吃顿臭豆腐。她说她想把这些记忆留住,最好的办法,就是画下来,因为画画走心,心到了,人也就到了。
一说到这个,她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莫许愿忽然意识把我给冷落了,有点不好意思:“哎,你找到那家古董店了吗?”
“嗯,不过没什么好东西,就出来了。”
“原来你还研究古玩啊,怪不得面相看着有点老成。”
这姑娘可真不会聊天……我呵呵一笑,避而不谈。莫许愿挺热心,又歪着脑袋使劲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八字桥附近还有什么和古玩有关的地方。
“真对不起,实在想不出来啦。”莫许愿双手合十,歉然说道。她说完以后,半天没听见我吭声,一抬头,看到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神火热。
姑娘脸立刻红了,正要避开眼神,我却低声喝道:“别动!”她立刻不敢动了。我伸过手臂,想要去摸她的脸,把莫许愿给吓坏了,身子往旁边一躲,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我这时才意识到失态了,连忙缩回手,解释说我刚才不是看你,我是在看你的银头饰。
莫许愿从头上摘下头饰放在手心里,递过来:“喏,你自己看就是,别再看我啦。”
其实中午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头上别着一个银头饰,和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相得益彰,搭配得十分自然古雅。不过那时我没留意头饰细节,现在两人对桌吃饭,我才注意到,那个银头饰居然是一朵莲瓣团花。我一时看得入迷,结果差点引发了误会。
我把银头饰放在掌心,仔细观察。它的工艺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捶平的银饼上錾出花纹,然后再弯成扎头样式。可是这个莲瓣团花的造型,却很不寻常。它以十六片莲瓣团成一圈,每两瓣莲瓣之间,穿插有一根竹枝,这些竹枝好似辐条一样汇聚到圆心,看上去好似车轮。
这种莲瓣加竹枝的造型,我生平只在一处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