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凑到窗边,隔着一块略带污渍的玻璃看过去。隔壁是一间审讯室,药不是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穿着号服,闭目一动不动。
沈云琛走在我身边,神情严肃,手里默默地数着一串楠木小佛珠。
“你跟黄老谈过了?”
“嗯,昨天谈过了,他会督办五脉反攻的事情。”
沈云琛松了口气:“这事真得他出手才行,不然我未必能压得住。那些家伙,个个都跟老朝奉的势力有深厚的利益关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勾结不法犯罪分子还这么有理,再不整顿,我怕五脉就真成了贼窝了。”我沉着脸说道。
沈云琛何尝不知道这其中利害,只是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五脉原本由刘一鸣牢牢把持,她自己实际上被三巨头边缘化了。如今骤然失压,她就算资历够老,权威也难以震慑整个学会。
“大面儿上的事,交给黄老,我先专心把青字门这一脉好好清理清理吧。现在是商业发展的黄金时期,不整合好内部,会留下巨大隐患。”沈云琛说着生意经,重新把脸贴在玻璃上,朝隔壁房间望去。
我是今天一早被她接到这个偏僻派出所的,沈云琛告诉我,今天有办法查清楚到底是谁改动展台。我挺惊讶,问她是打算动用刑侦审讯手段吗,她却说不是,她喜欢更柔一点的办法。
沈云琛告诉我,涉嫌改动“三顾茅庐”展台的人,一共有五个。她已经向五人分别发出邀请,说警方正在审讯药不是,需要他们协助审理。
“那个搁‘三顾茅庐’的底座,榫卯本该是攒边打槽,被人改成了走马销,这是最关键的一个改动。走马销有一个特点:上方有巨大物体摔落时,木销会向一侧滑出,伴随有轻微的咔嗒声——这个咔嗒声其实是两声,先是在凹槽内滑动的声音,然后是木销脱离槽轨的声音,非常有特点,跟别的榫卯都不同。我已经跟药不是面授机宜,准备了一套供词。顺着这套供词审下去,内鬼自然现身。”
沈云琛说得有点模糊,不过我仔细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其中的奥妙。
这是个非常巧妙的圈套。
在药不是排练好的供词里,会“不经意”地提及,他在摔碎罐子听到一声特别的咔嗒声——尽管现实中他未必真能听见——如果是无辜的人,他们默认底座是攒边打槽,不会在这个细节多作联想。
但如果是内鬼的话,他知道底座动过手脚,心里有鬼,一听这声音,立刻就能判断出是来自于走马销退开,必然非常紧张。那声音太有特点了,话传出去给懂行的人听见,便有暴露的风险。
知道内情和不知道内情,对这个细节的反应是不一样的。观察对方表情,便可以轻松判断出来谁是内鬼。这就好比说,一个肺结核病人当街咳嗽,普通人不知内情,路过时昂首挺胸,而病人的主治大夫路过,他知道这人的病情,怕传染,赶紧把口罩戴上。所以谁一见这病人就戴口罩,那准是医生没错。
这个局妙就妙在,当一个人被审讯时,他会提高警惕,斟酌词句,但当他认为自己是审讯者时,处于优势地位,精神上便完全不设防,很容易就能被供词套出话来。
自古审讯手段,无不是以上逼下,沈云琛反其道而行之,负责审讯的人其实才是被审者,自己却浑然不知。也算是一大创举了。
我又看了一眼窗户,药不是在小屋子里不动声色,感觉完全就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犯人。在这场戏里,他是最好的演员,那张面瘫脸可以有效掩盖内心的一切情绪。
很快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只是个木器研究员,从来没有审讯犯人的经验,所以显得有些胆怯。旁边一个大个子警官陪同,审讯工作将由他们两个负责。
警方的理由是,此案涉及文物,会有很多专业知识,需要有专家在一旁指导。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内鬼不会心生怀疑。
审讯开始,主要还是由大个子警官来盘问。他和药不是之前排练了好几遍,你问我答,煞有其事。所有对话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没几句,便悄无声息地转到了技术细节上。大个子警官侧过头去,说道:“哎呀,他说的这些,我不太懂。您是专家,要不您接着问?”
一谈起技术,那男子就来精神了,对药不是连续发问。药不是事先做了准备,无论对方问什么,都朝着预设阵地里引。他就是放牛的王二小,要把鬼子们引到八路军的埋伏圈里。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说出了关键性的一句话。
“难道是刮坏了后面的螺钿屏风?”那男子变了脸色,唰唰地在纸上记了几笔,开始追究起螺钿屏风有没有被刮坏的事去了。
“应该不是他。”我说。
沈云琛长出一口气:“幸亏不是。他是我们最好的明清家具研究员之一,若是内鬼,损失可大了。”
她按动电钮,审讯室里一盏不太起眼的红灯闪了一下。警官见状,对男子说:“咱们休息一下吧。”然后把他带了出去。
“他会被警方带到隔壁休息室去,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所有人都完成审讯。”沈云琛说。我点点头,这是个很细致的安排。如果这五个人发现其他人也参与审讯,有可能心生怀疑,在结束前单独隔离是很有必要的。
很快第二个人也来了,大个子警官重新把刚才的戏演了一遍,感觉好似时光倒流一般。
不到一个小时,已经完成了前四个人的审讯。他们表现都很正常,对于供词里那段咔嗒声,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果第五个人也是如此,那这个精心设计的局,只怕就失败了。我和沈云琛对视一眼,心中颇有些焦虑。
第五个人是个分头高鼻的小帅哥,行动举止颇为优雅,姓曾。他在意大利学过家具设计,归国后被沈家看中,在下属的设计所任职。他一进审讯室,就跷起二郎腿,十指交叠在膝盖,显得十分放松。
大个子警官例行公事问完了话,请他发问。曾小哥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药不是:“你就是药家老大,出国的那个?”
“对。”
“那青花罐子,其实是你自己家的吧?你家里人没说你什么?”
药不是抬起头,冷冷地盯着他。曾小哥笑了:“我明白了,大概就是因为你这个德行,药家才把你撵出国,转而去培养药不然吧?”
这话几乎就是挑事儿来了,曾小哥对戏弄药不是似乎很有兴趣,屡屡出言不逊。最后大个子警官不得不出面制止,让他尽快问正题。
曾小哥在专业领域还是挺有水准,连续问了数个问题,又狠又准。沈云琛偷偷告诉我,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其实里面都藏着陷阱。你随口一答,他能从答案中推导出极其不利于你的证据,让你有苦也说不出来。若是真正的审讯,药不是恐怕已经坐实了罪名。
“把你接近罐子时的细节再描述一遍。”大个头警官开始往陷阱引。
“我在推倒青花罐子的时候,听到过咔嗒一声,声音拖得略长,前闷后亮,挺怪的。”药不是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来。
曾小哥本来胳膊支在桌面,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正襟危坐。他看了大个子警官一眼,发现对方在本子上做着记录,连忙开口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听见咔嗒一声,前闷后亮。”药不是重复了一次,挑衅地望着他。
曾小哥道:“你确定自己没听错?不是你的脚尖碰到罐子的声音?”
“不是。”
曾小哥沉吟片刻,对大个子警官悄声道:“这个家伙故弄玄虚,不尽不实,一直在带着我们绕圈。我建议这段记录还是删掉,把突破重点集中在青花罐本身。”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建议非常合乎情理,几乎不露痕迹。如果是一般审讯的话,警方肯定已欣然同意。可惜,这并非一次普通审讯。审讯者的身份迟钝了他的警觉,让他露出了马脚。
我和沈云琛对望一眼,不需要再继续了,这个迹象再明显不过了。
“哎,这孩子本来很有前途,是我们打开国际市场的中坚力量。”她遗憾地说,可眼神却跳动着锋锐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拍动按钮。审讯室里的红灯这回连续闪动,药不是和大个警官都知道,正主儿逮住了。两人一时间同时转头,看向曾小哥。
曾小哥浑然未觉,还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敲着桌子,充满优越感地看着药不是,浑然不知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完蛋了。
大个子警官客气地宣布暂时休息一下,然后把曾小哥请出审讯室。药不是举起右手食指,朝我们这个方向伸直手臂,比出一个宣告胜利的手势。
“这下子,药不是可以脱罪了吧?”我问。
“如果证明他确实是被陷害的,应该很快就会释放了。”说到这里,沈云琛恨恨道,“这次非得好好审审不可,到底是谁指使他做这样的事,五脉之中还有同党没有!”
不怪她心惊,老朝奉的势力已经渗入如此之深,甚至能左右一次重大布展的设计,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并肩走出隔离室,恰好药不是也被带出来。我迎上去,兴奋地对他说:“这次可算逮到个大的,你可以洗脱罪名了。”听到这个好消息,药不是的脸上却殊无喜色。他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这个姓曾的,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不然怎么会抓他回来?”
“我是说,他的精神状态有问题。你也听到了,这家伙上来就毫无意义地挑衅我,这很难解释。我和他之前没有任何交集,就算身处敌对阵营,也犯不上如见仇敌一样。”
“也许天生就是讨人嫌的性格吧?”我猜测。
沈云琛在一旁道:“小曾平时是傲气了点,不过确实没今天那么夸张。”
我们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慌乱的,然后是纷杂的脚步声,一个人在高喊:“医生,快叫医生来!”我们都是一惊,三步并两步往那边跑去。到了办公室,我率先冲进门,看到曾小哥瘫倒在长椅子上,口吐白沫,眼睛不住翻动,四肢抽搐得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大高个儿警官。他也急得一脸汗,说刚把曾小哥带进屋,只给他递了一杯热水,其他什么都没碰。他喝了热水以后,立刻就这样了。
我扫视屋子,看到办公桌上那白瓷茶杯还在,里面热气腾腾,连忙过去把盖子盖好,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触到杯外壁,这都是重要证据。
在警察局里投毒杀人?老朝奉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沈云琛站在门口,看到曾小哥这副惨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她快步上前,试图扶住他的双臂,可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椅子下滑。
好在案发现场就在警察局内,短短一分多钟,一名法医和几名刑警先赶到了。封锁现场,检查被害人状况,处理得有条不紊。
曾小哥此时已经停止了抽搐,法医蹲下检查了一下,起身宣布已经死亡。
这个宣布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别说沈云琛,连我都无法接受。我问法医是否中毒而死,法医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旁边大高个儿警官把他拽去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他们得等尸检报告出来,不过初步判断和热水没关系。”
他特意强调了这一点,因为刚才只有他和曾小哥在屋里,还倒了水,若说最有嫌疑的,非他莫属。
这一下横生惊变,我和沈云琛自然没法离开,只好在等候室等待尸检。药不是被早早押了回去,出了这个变故,他的释放时间又要延后。
沈云琛道:“你注意到了吗?他和药来死时的症状几乎是一样的。”
她这么一提醒,我立刻想起来了。药来自尽时,也是这么个情况。“老朝奉……”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咬出来。这家伙的危险之处在于,他不只肆无忌惮地制假行骗,而且还频频弄出人命来。
“难道我们这个请君入瓮的计划,被泄露给了老朝奉?”沈云琛自言自语,可随即又摇摇头,“不可能,计划细节只有你、我和药不是才知道,就连那个大个儿警官,都是前一天才安排来配合我们。”
我忽然问:“安排那五个人来审讯,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是公安局的人分别通知的,彼此之间都不知道。”
“如果曾小哥是老朝奉的人,他接到这个通知,一定会先告诉老朝奉。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朝奉产生了怀疑,定下灭口的手段。”
“小曾接到的,是公安局正式发布的协助审讯邀请,去审别人,又不是被审查,老朝奉没理由会怀疑吧?”沈云琛始终不太相信,她眉头紧皱,“如果这都能看穿,老朝奉岂不是成精了?”
我缓缓地摇了一下头:“也许……老朝奉根本不需要怀疑。现在他的产业风雨飘摇,五脉也开始全面清查整顿。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止损!把曾小哥干掉,让我们的线索在这里中断,再也无法顺藤摸瓜。”
“你的意思是,老朝奉本来就想把曾小哥灭口?”沈云琛的眼神都直了,手在微微发抖。她虽然在五脉中最精通商道,可这样的事还是经历太少。
“极有可能。”
我眯起眼睛,老朝奉的风格,我太了解了。他疑心太重,连手下都分成五支,彼此之间互别苗头,分而治之。一旦有什么危险,毫不犹豫牺牲掉一支,不伤其余,有如壁虎断尾。像曾小哥这种棋子,自然说弃就弃。
他的死告诉我们,五脉的清查整顿,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难怪刘一鸣一直不敢大举动手,这可是真的会死人!
正如沈云琛之前跟我说的一样:现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从利益考量出发。你谈理想,谈道德,谈信仰,都没问题,但一旦涉及利益,态度就不一样了。断人财路,杀人父母,那人家还不找你拼命?
沈云琛和我同时苦笑起来。这一仗,不知道我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三个小时之后,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被害人是事先服用了含有氰化物的胶囊,喝了热水后胶囊溶化,氰化物泄漏到胃里导致死亡。同时法医也指出,即使不喝热水,胶囊也会在数小时内分解。也就是说,曾小哥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排除了警察局内投毒,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然那可成了惊天大案。
后续的调查很繁琐,要去查曾小哥的家里是否还有剩余胶囊,要去查他最近几日的行踪,还有平时接触过的社交人群等等。沈云琛作为青字门的掌门,对这些最有发言权,她决定主动去跟警方交涉。
至于药不是,我们给办了一个取保候审,总算把他弄了出来。
药不是听到曾小哥的死亡,也不禁为之动容。他说曾小哥开审前那种异常的挑衅态度,大概是想传达点什么,可惜真相如何,再也问不出来了。
“沈云琛已经和警察去曾小哥的家里和办公室,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我说。
药不是冷笑道:“老朝奉既然都要毒杀曾小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这样的破绽?纯属无用功。”
“死马当活马医呗。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又挖出了老朝奉在五脉里的一枚钉子。”
药不是耸耸肩,对此不以为然。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公安局。一迈出大门,药不是停下脚步,说等一下,然后闭上眼昂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浑身为之一松。他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陶醉,不过稍现即逝,又恢复了那张死板淡漠的脸孔。
“对了,我还没谢谢你呢。”我有点惭愧地说。杭州的事,归根到底,是他牺牲自己救了我,用自己身陷囹圄的代价,换取我继续追查的自由。
药不是看了我一眼:“那你最好查出有同等价值的东西来。”
我问药不是下一步打算去哪,拜祭刘一鸣?探望黄克武?还是先回药家休息一下?反正他归国的事现在尽人皆知,也不必隐瞒。谁知药不是打了个响指,说了三个字:“四悔斋。”
他怎么想起来去那?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俩回到我的小店,正开锁呢,邻居王大妈又探出头来,殷勤地跟我说:“小许,上回俩姑娘没打起来吧?”给我搞得哭笑不得。
进了屋,我简单打扫了一下,开窗通风,拂去柜上灰尘,还顺便把扔在家里的大哥大充上电。药不是环顾四周,说你根本不会经营,回头我帮你做一份商业计划书吧。我苦笑着说我哪有空管店啊,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净出生入死了。
“这是为你以后打算。光是一个小店,收益有限,得纳入到一个大体系里来。”
“等会儿,你是要把我卖了?”
“沈云琛是五脉里面最有商业头脑和眼光的人,我跟她谈过,可能会回来帮她。你的四悔斋,将来也会放入这个体系,发挥作用。”药不是一本正经地说。
沈云琛和药不是这个组合,倒是相当合适,说不定真能打造一个古董商业大帝国出来吧!不过我对这些真是毫无兴趣。
“得了,这些事回头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我给他搬了把椅子,烧上一壶水。
药不是点点头:“你说得对。反正你也不懂,到时候听安排就是了。”
我抚住额头:“说正事了,说正事了。”
药不是在牢里听过我大闹细柳营的事,但也仅限于知道,前因后果和细节都不清楚。加上我回北京之后,先后从木户加奈、图书馆以及黄克武那里听来一大堆秘辛,急需找个人帮我梳理,药不是是最合适的人选。
仔细想想,能有今天的局面,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个跑腿的,真正的功臣是药不是。若不是他强势拉我合作,去卫辉揭开了五罐秘密的一角,我可能真的跑去见老朝奉了。到时候会有什么发展,我简直不敢想象,但一定比现在更惨。
所以我一点都没隐瞒,把之前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从庆丰楼到绍兴尹银匠,从明代许信到五罐坐标,全讲了。唯一没提的,是辈分问题,这跟福公号无关,说出来徒见尴尬。难以想象,当药不是得知我按辈分算是他叔叔时,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现在我掌握信息太多太繁杂,自己已经全无头绪,只能指望他的清晰头脑能带来一个突破思路,看下一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