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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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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时

人活着绝对躲不开的主题是死亡。即使我们在平时完全忘记死亡而去忙碌过活,遇到生病时候还是会想到死亡这个问题。不管是什么病,我们都不能100%肯定它不会致死。即使不生病,也会遭遇事故、灾难,这都是有可能的。人最后必定要迎来死亡,这个事实也一定会对人的生存方式产生某种影响。

活着,总会目睹他者的死亡。但那毕竟是第三人称的死亡,而不是我自己的死亡,不是第一人称死亡。因此,明知人终究会死,但我们内心深处总会心存侥幸感觉自己是不会死的。

死亡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的处理方法之一,是放弃回答。本身就没有答案或很难回答的问题,放弃思考就可以了。但问题是,“死亡是什么”这个问题实在太强大,强大得我根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偷偷绕开它。

前面我也写过,上小学时,祖母、祖父、弟弟都先后离我而去。我的心情很低落,什么都不想做,甚至没有力气活下去。可是周围的大人们却依然能够谈笑风生、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一如既往地忙碌生活,我不禁好奇他们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

根据阿德勒的报告,从事医疗工作的人中很多都是在小时候、在周围人身上经历过死亡、疾病。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天天都在想着死亡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心思做其他事。直到后来,终于摆脱了这种状态,并且开始系统研究关于死亡的问题。起初,我以为死亡这一主题是所属于医学范畴的,花了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我是在高中时代遇到哲学的。

作为生的一部分的死亡

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说过:

“死亡在各种坏事中被誉为是最为恐怖的、没有之一,然而,对我们来说,它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只要我们还存在,死亡是不会存在的,而当死亡存在时,我们已不存在。”(伊壁鸠鲁Epicurus《说教与信函》/ The Extant Remains)

刚刚我们也谈到过,我们虽然可以目睹他者的死亡,却无法亲身目睹和经历“我自己的”死亡。我只有在死亡的那一刻才能第一次经历“自己的”死亡,只要我现在还活着,死亡就不会到来。生与死互不相容。

即便如此,死亡之所以恐怖,是因为我们知道它肯定会到来。虽然活着的时候我们无法经历死亡本身,但是,他者的死亡一直在提醒我们,告诉我们自己终究也会一死。

而且,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死亡具体会是什么方式。有人说自己有过临死体验,临死(near death)是走到死亡近处的状态,而不是死亡本身。如果一个人真正体验过死亡后告诉我们说死亡并不可怕,那么或许我们就不会再怕死亡了,只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而且,虽然我们从理性上知道死亡是不可逃避的,但还是愿意想成:我是不会死的。即使受到了濒临死亡的重伤,心中还是会抱着一丝希望,认为自己定会得救、不会死。我当时犯了心肌梗死而送去医院的过程中,感觉到死亡会是一件很孤独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心里对生还是抱着一丝期待的。

后面我们会看到,生与死虽然是相互不容,但同时死亡也是生的一部分。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没有死亡的生、直到死的一瞬间都可以不去考虑死亡的生。

不安的含义

想到死亡,感到不安的人很多。有的人会把这些不安、恐惧作为逃避人生课题的借口。有的人会说,与其这样,那还不如死了更好。还有的人,只是很茫然地感觉活着太辛苦、不想活下去。说这些话的人,目的很明确。阿德勒说。

“有趣的是,这些人经常主动去想过去、死亡等主题。仿佛是为自己的解释做论证一样。不管是过去还是死亡,几乎都有相同的作用。之所以回想过去,是为了用过去来“抑制”自己,真正的意图不易察觉、也是一个十分讨喜的手段。不想做事而到处找借口的人,往往会害怕死亡、害怕生病。或者应该说,这些人认为万事皆为空,他们强调人生实在太短暂、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性格心理学》)

害怕死亡、疾病,以此为借口达到“不做任何事”的目的。觉得很难完成课题,害怕失败会导致自尊心(pride)和威信受损的人,当然不会去尝试做课题,而且,一想到做课题、万一遭到失败就会受到种种打击和刺激,终究受不了这种巨大压力,宁愿主动选择死亡。

请注意,他所希望的不是真正死亡,而是放弃自己直面的课题。为了逃避人生课题而搬出来的种种借口,被阿德勒称为“人生的谎言”。

阿德勒想方设法帮助那些认为自己没能力面对人生课题而失去勇气的人。问题是当一个人已经开始把“想死”挂在嘴边时,是很难帮到他的。阿德勒总说“预防比治疗重要得多”。在他们还没有生出求死欲望时,就要帮助他们觉得自己有价值,从而有勇气去解决课题。

以上所述,即使我们解决了为逃避课题而选择死亡的问题,人终究一死依然是不争的事实。至今为止,古今中外从来没有一个人能逃过死亡。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种救赎。所有人都不会死,只有自己会死,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事实上,任何人都不例外,都会死去。

即使这样,如果还是害怕死亡、无法逃脱死亡的恐惧,那么这已经是属于“人生为人”这一层面的问题了。

不把死亡无效化

为了逃脱死亡的恐惧,有人会把死亡无效化。即认为死亡只是从这个人生转移到其他世界的途径,实际上人并不会死亡。还有人认为,和活着的时候相比,人死后也不会变无,而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只是其存在形态会发生变化。

失去了父母的我,对这种想法不是不能理解。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再见到他们。不过不管这个想法对还是错,总之任何死亡都是一种别离,所以它总会让人悲伤。如果是非常不公、不合理的死亡,那么失去所爱之人的悲痛更是不可承受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我不认为将死亡无效化的方式就能治愈悲痛。我们可以用某种合理的方式说明死亡,根据这个说明或许能早点从悲伤中解放出来,即便如此,死亡依然是和死者之间的别离,定会带来悲伤,偏偏有些人一定要压抑这种悲痛,导致自己陷入病态的悲痛之中,从而导致感情变得麻痹而迟钝,出现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等症状。

死亡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为了死者,留下来的人也要更加努力,尽快振作起来——我是绝对不会对一个失去家人的人说这些话。我会说,死很悲痛。即便这样,也要振作起来。虽然很伤心,但生者毕竟还要活下去。不能放任自己被伤痛吞噬掉。如果离去的人以某种方式得知生者的现状、看到生者陷入如此巨大的悲痛之中,一定会为此难过的。

不可抗力是存在的

对于一个抱着某种问题来做心理咨询的人,我一般不会说“这不是你的责任”。或许我这样说,他们就能感到好受一些,但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是,遇到灾难时没有救出家人而难过的人,我们必须告诉他,除了接受“当时别无选择”外没有其他办法。倒不是说,凡是自然灾难中的死亡就得全盘接受。我不认为这样想就能让人释然。

在看护父亲时,我已经为他采取了安全之策,以免父亲发生意外、跌倒受伤。然而,他还是深夜不慎跌倒,导致腰椎骨折。明明是很小心照看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意外,过了许久我都未能摆脱自责。而这种时候,我们需要承认不可抗力的存在,而不是自责。

对他者的死亡

我们无从得知对于一个正在死去的人来讲死亡是什么。对于这一点我想在后面细谈,此处,我们来看看对于他人,死亡具有什么含义。

胎儿与是否满足医学上的判断标准(有无自我意识等)无关,只要是母亲感觉到了胎动或者即使还感觉不到胎动,只要医生通知她怀孕了,那么胎儿就不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

在人死亡时也会发生相同的事情。死者的灵魂消失或自我意识是否会消失等对留下来的人来讲,都不是问题。对于留下来的家人而言,无论死亡是什么样的,死去的人永远都会活着,这一点丝毫不会受到影响。我们常说死者在我们心中永生,此处,完全可以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

按照这种想法,哪怕有一个人还记得死者,那么对那个人而言,死者便是永生不灭的。我们可以希望别人不要忘记自己,但是无从得知到时候对方会记住我们多久。

有人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故人,实际上这相当难做到。我们不可能一直都为死者悲伤。也不可能就此不再回到日常生活中去。有一天,我们会在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忘了故人,也不再梦见故人了。

如同,病人获得康复的过程,也是他人对他的关心在减少的过程。一直都记得故人,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即使发现自己忘了故人,我们也没有必要为此而责备自己薄情。

重松清的小说中提到丈夫在妻子患癌症去世后,从护士手中拿到了妻子生前写给自己的信。(《那天之前》)用美工刀开封后,他发现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只写了一句。

“忘了我也可以哦。”

作为生的一部分的死亡

死亡本身比较特殊,然而它并不是和生分开来、单独存在的。我们必须面对,躲也躲不开,这一点上,死亡和其他人生课题基本上无甚区别。的确,从程度上来讲,它比其他任何课题都沉重得多,这是事实。但是,我们在面对死亡时,无疑会用和面对其他课题一样的方式去面对。

当死亡靠近时,必须改变之前的人生方式的话,就只能说明之前的人生方式有问题。

如果一个人一直都不太在意和关注别人对自己的夸奖、承认和认可,那么即使是没有来世、现世还没有得到回报、而且因为没有来世永生得不到回报,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失望。相反,如果一个人一直都很在意别人的夸奖赞美、承认和认可,靠这些来活着的,那么自然会很在意自己死后,生前那些善行是否会被人夸奖、被认可。

挨骂的孩子没有再做出问题行动,这只是因为他害怕,怕挨大人骂、怕受罚,抱着这种心态而活到现在的人,现世中犯下错误且还没有被人发现,那么会因为害怕死后会受到惩罚而努力活下去。

死亡可怕吗

害怕死亡的人很多,但是,死亡不一定就是可怕的东西。就像我们无法对他者进行属性化一样,我们不能把死亡当成是已知对象将其进行属性化。死亡是超越所有理解(包容)的。这个世界上的他者并不全是可怕的人,同样,认为死亡一定是可怕的想法过于极端。害怕死亡,等于明明无知还自认为自己熟知是一个道理。

伊壁鸠鲁说,死亡并不可怕,因为在我们死之前死亡并不存在,等我们死了,我们就已经不存在了也没必要再害怕死亡了。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不过我们认为,死肯定是存在于生的。对于一个害怕死亡的人来讲,死作为预期焦虑(anticipatory anxiety)而存在于他的生命中。这不是死本身,但也不能因此而学伊壁鸠鲁看待死亡,因为伊壁鸠鲁的说法就和看到恐怖东西时闭上眼睛掩耳盗铃装作没看见的孩子无甚区别。要知道即使闭上眼睛,可怕的东西依然不会消失。

死亡,或许是一生中最大的“善”。(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

“那个世界,好像还挺好的。要不怎么会但凡去了那儿的都一去不复返呢。”(高山文彦《送别父亲》)

读到小说的这个部分,我不禁感到惊讶,居然还可以这样看待死亡。

“要讲给自己听。别人实现的,自己也一定能做到。”(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人类的土地》)

圣·埃克苏佩的这句话,我想对看护类报考生说。因为它适用于死亡。

“人终究一死。既然不能逃脱,那就接受吧。这就是我嫂子的看法。”(内山章子《嫂子鹤见和子的病床日记》)

内山和兄长鹤见俊辅有这样一段对话:

“‘死,挺有意思的。这还是第一次经历呢。’嫂子这样说。哥说,‘是啊。人生真是充满了惊喜啊。’两个人说罢,哈哈大笑。”

我还没有经历过死亡。但是,既然从古至今谁都要经历的话,那么,虽然还没有经历,可以放到最后、作为压轴戏来经历也不坏。所以,不用再为死亡提心吊胆了吧。犯了心肌梗死倒下去以来,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

但是,如果现在再发作一次,能否保持冷静理性对待呢?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既然不能逃离,那么,就接受吧。”鹤见说道。但有一点必须讲清楚,“那么”的之前与之后,这两者之间可是有很大距离啊。

不管死为何物

总之,虽然我们依然无从知道死亡到底为何物,但是,要说我们的生存方式取决于死亡的话,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一个人如果和爱人共度了一段美好而充实的时间,就不会去在意下次再见面的时间。然而,明明一起待了很久却还是没有得到满足的人,会把更多的期待放在下一次见面上。因此,在分别之际会想方设法和爱人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事实上,“现在”可以见,并不代表以后还能再见。今天见到了对方,并不能保证下一次还能见到他。同样,一个人要是对当下的人生十分满意的话,对于生的最后一瞬间等待自己的死亡究竟是何物,大概就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一想起很年轻就去世的母亲,我不禁会想,她这辈子都是献给了孩子,自己的事从来都放到最后,那么她是否得到了回报呢?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Carl Hilty的一句话。

“人世间,之所以有的人该受罚而未受罚,依照我们的看法,是为了将我们的理论正当化。既然我们所有的感情在这个世界没有结算完,那么必然会到下一个世界继续。”(《不眠之夜》)

但是,我不能同意Hilty所说的,即恶人不受惩罚、好人没有得到回报、因此就能证明有来世。对于一个无法证明的事情寄予希望,没有很强大的信仰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即便如此也要活下去

不管死亡为何物,都不是问题。有件事可以肯定,死亡即别离。至少,我们在这个世界是再也见不到死者了。

如果我们死了,会不会遇到生前关系亲密的人呢?不知道。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无法相遇,我们不能因为想遇见他们而选择自杀。虽然生的终点是死亡,但是生者要解决“活下去”的人生课题,生才是我们要重视的问题。不能比生还优先考虑死亡。

不死的形态之一

虽然我们不知道死为何物,但是我们也可以选择做一些事。

比如,我们可以为下一代种树。古代罗马的哲学家、政治家西塞罗引用了斯塔提乌斯(Publius Papinius Statius)的一句话“为了下一代种树”。(《论老年》)种树,是一种比喻。现在播种,不一定能活着看到结果。即使看不到结果,通过给后人留下什么,人可以实现不死。阿德勒说。

“(人生的)最后一个考验是对年龄的增加、死亡的恐惧。有的人确信可以通过孩子这个形态或者对文化发展做出贡献来实现自己的不死,他们不怕年龄的加剧和死亡。”(《生活意义》)

阿德勒说过,时间有限、人到了终点必定要面对死亡,对于一个面对死亡、只求自己不从共同体完全消失的人,可以通过对全体的幸福作贡献来达到永生。我们可以举孩子和工作为例子。(Superiority and Social Interest)

内村鉴三说过,有三样遗物谁都能留下,而且是“最大”。即金钱、事业、不是思想而是生活方式。而且是“勇敢而高尚的一生”。(《留给后人的最大的遗物》)

留下“生活方式”要比自己获得永生重要得多。即使没有留下任何有形态的东西,每次后人提到他的生涯时便能联想到他花了一辈子去传递的东西而且也能正确理解的话,这才是我们所说的“不忘故人”的正确含义。

我们只有认为死亡并不可怕时,才会想到给后人留下什么。被死亡的恐惧所俘虏的人,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自己死后的事情。因为,他们之所以对死亡抱有恐惧,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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