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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弹奏着我那正义而响亮的七弦琴元素的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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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7月,布宜诺斯艾利斯洛萨达出版社出了巴勃罗·聂鲁达的新作《元素颂》,这是对诗人五十寿辰的献礼。

这部诗集的创作,开始于3年前。1951年底,诗人的挚友、当时正主办加拉加斯《国民报》的米格尔·奥特罗·席尔瓦向他约稿,请他每周为该报的文学增刊写些东西,诗人痛快地答应了。但他要求,他的诗别登在文艺版上,要放在新闻版上。这样,才能让各类读者都看得到。

就是这些陆续在新闻版上登出的诗歌,组成了《元素颂》的主体。1956年,《新元素颂》出版。1957年,又出了《颂歌第三集》。还有一部诗集,诗人自己曾名之为《颂歌第四集》,后来称为《出航与归来》。

在3部颂歌集中共有诗185首,绝大部分是咏物诗,也有一些是歌颂人物的,如《献给沃尔特·惠特曼的颂歌》《献给保尔·罗伯逊的颂歌》《献给塞萨尔·巴列霍的颂歌》《歌唱一位夜晚的洗衣妇》等。咏物诗几乎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上至“天空”,下至“大地”;大如“江海”,小到“原子”;雅如“希望”,俗到“洋葱”,都是诗人吟咏的对象。例如:风、洋蓟、冬、洋葱、书、酒、孤独、大海、幸福的一天、原子、番茄、数字、生活、夜、面包、欢乐、智利的鸟……真是无所不有,构成一个真正的宇宙。这些诗的排列顺序也很独特,根据标题的第一个字母严格按照字母表顺序排列,丝毫不考虑其他分类标准。因此,从题目排列看,十分滑稽,有趣。如“爱情”,后面是“原子”,“智利的鸟”,因为它们的第一个字母都是“a”。“生活”后面是“酒”,因为它们都以“v”开头。这真可以称得上是独出心裁的尝试。诗人像能点石成金的弥达斯弥达斯,希腊神话中的弗里吉亚国王。酒神狄俄尼索斯把点金术传给了他,于是凡是他摸触的东西就都变成金子。,经他的艺术魔杖一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以至视而不见的普通事物就有了生命。

诗人为什么要歌颂这些平凡而又普通的事物呢?他在回忆录中说得很清楚:“在《元素颂》里,我决心认识生成世间万物的初始本质。我想把前人已经讲述过无数次的许多事物再描绘一番。我深思熟虑过的出发点,应该是像那个咂着铅笔头的孩子,开始写关于太阳、黑板、钟表或家庭的指定作文。我不会忽略任何一个题目;在行走或飞行中,我必须涉及一切,把我的思想表达得尽可能明晰和清新。”

的确,这3部诗集,被公认为是诗人笔下最通俗易懂的诗篇,它的语言简洁、活泼,节奏缓慢,一步一顿,一句诗分成几行,每行只有两三个字甚至一个字:

在高耸、

陡峭的山脉,

凿石,

钉木板,

缝衣,

砍柴,

捣碎土块……

他用朴素的语言明确表达了他的追求:为人民大众而写。他说:“我们美洲人中有数千万文盲;这种没文化现象,是作为封建主义的遗产和特权保存下来的。面对7000万文盲这块绊脚石,可以说我们的读者尚未诞生。我们应该促进他们的诞生,以便有人阅读我们和一切诗人的作品。我们应该打开美洲的子宫,从中迎出灿烂的光。”因此,他要用朴实无华、能够为大众所理解的语言,为他们写出宇宙、自然、社会、人类中的一切题材。他要“自觉地以诗为大众服务”。

他唱道:

在这

一千九百五十七年

我写下了

这些颂歌,

我弹奏着

我那正义而响亮的七弦琴,

我知道我歌唱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的歌走向何处。

是的,我明白:

奇迹和神话的收买商,

进入了我用砖头和原木建造的

颂歌的住宅之后,

他将憎恶所有的家具,

他将憎恶祖先的肖像,

我的祖国的风景画,

朴素的

面包

和盐。

但我的颂歌的住宅就是这个样!

我推翻了黑暗的王国,

我搅乱了梦幻的发丝,

我踩住了御用文人的尾巴,

我选择了新的事物,

我挑选了大地和人类

所需要的水和火。

……

我希望,通过我的颂歌的大门,

所有的人民都能坐到一条长凳上。

……

让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吧,

让他们找到,

让他们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我是一个来自南方的人,

一个智利人,

一个从大洋上漂泊

归来的航海者。

我没有留在海岛上

高戴着王冠,

我没有留在梦幻中的宝座上。

我只是回来,为了

和大家在一起工作,

也为了大家而工作。

我写作,就是为了大家都能住在

我的房屋里,

我这用透明的颂歌

建筑起来的房屋里!

——《颂歌的住宅》

诗人是为谁而写,用什么方式写,为什么要这样写,全都一清二楚地通过这首诗表达出来。这是他以高度的责任感自觉地捍卫的原则。

这颇有点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气概,必然招致形形色色卫道士们的大为不满。他们指手画脚,说长道短。比如,一位乌拉圭评论家对诗人以小鸭子作为题材很不以为然。他认为这类小动物不宜作为诗歌题材。这类批评家企图强制文学家只涉及高雅崇高的题材。聂鲁达毫不含糊地指出:“但是,他们错了。我们要让那些趣味高雅的大师所不齿的事物入诗。”

诗人正是这样,几乎是用所有的“元素”营造了他的“颂歌的住宅”,不管他们是高雅的还是“卑俗”的,是崇高的还是平凡的:它们在宇宙中的合法存在就决定了它们在诗歌中有权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对为艺术而艺术的“高雅论”的挑战。

还有人出来量聂鲁达诗句的长短。他们指责说:“颂歌”中多是短句,一句诗分成几行,每行只有两三个甚至一个字,这是对诗句的肢解。

应该承认,这些人是相当准确地抓住了“颂歌”的显著特点,但由此而产生的批评却是毫无道理、霸气十足的。这里用“无知”是解释不了的,用“偏见比无知距真理更远”解释大概正合适。

诗人的答复是明确的:“另外一些人量了我每一行诗句的长短,断言我把有的诗句肢解得零零碎碎,或者过于拉长了。这种批评毫无意义。谁规定诗句该短些还是长些、该细些还是粗些、该黄些还是红些?写诗的诗人才是对此做决定的人。他按照自己的呼吸与热血、自己的智慧与无知对此做出决定,因为所有这些都要放进诗的面包里去。”

又有人说:“颂歌”对生活中普通事物的“亲近”表现了诗人对政治的“疏远”,这是他“共产主义思想”的“滑坡”。甚至还有人疑虑重重地提出,“颂歌”中表现出的欢快、乐观,是一种策略,其中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政治企图……这已经不是文学批评,而是政治偏见了。可见当时的智利,对“共产主义”的了解是多么浮浅,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诗人的聂鲁达所处的环境又是多么严峻,绝非到处是鲜花和歌声。

聂鲁达很清楚,文艺批评总是带点火药味的,难免存在派别之争。因此,他对自己的作品不时地受到攻击并不很在意。但是,他也绝不放弃不失时机地阐述他的主张的机会,并顺手回敬两枪。他说:“我的诗日益倾向简朴,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对这些批评我不在意。对我的诗歌的反对来自两个相当确定的方面:来自各种各样的反动派和那些书呆子与唯美主义者们,他们几乎总是文学中的落伍者和被生活所否定了的人。”

他认为,他的诗既受到公正的批评,也遭到诽谤中伤,这是很自然的。在这场争论中他没有发言权,却有投票权。“对于有实质内容的批评,我的书,我的全部诗歌就是我投的票。对于充满敌意的诽谤中伤,我也有投票权,这张票也是由我独特的和源源不断的创作构成的。”当《元素颂》遭到一些人的非议时,诗人挑战式地笑着宣告:“我正在写另一本书,它的名字就叫《新元素颂》。”这部诗集果然于1956年问世,他歌颂了铁丝、短袜、胆量、多变的一天……有评论称诗人为“物品主义者”,断言在这第二集中,他的“元素”宝库已被挖尽。但是,出乎他们意料,各种“元素”源源不断地继续被诗人收进“颂歌”,赋予生命。于是,在又一次近于嘲弄式的挑战中,《颂歌第三集》问世。

当然,更多的还是公正的批评,杰出的评论家毕竟还是大有人在。他们以自己的睿智、正直和勇气成为诗人的忠实战友,诗歌的捍卫者。

他们敏锐地指出,3部颂歌体现了诗人创作的重大变化,标志着他诗歌创作的新阶段。这些“颂歌”对世界进行了唯物主义的审视和评价,这种方式从《漫歌集》开始日益明显。但它的存在实际更早,早已分散地表现在诗人的个别诗篇中。“颂歌”所表现的审美情趣,在多年前就初露端倪,而现在,它以新的内容强烈、突出而且集中地表现出来。诗人涉及的每一种“元素”,都不是无垠太空中的无序个体,而是存在于一定空间、时间和运动之中的。它们存在于星球的某一处,参与着人的存在,在人的生活中各得其所。因此这和诗人青年时代的泛神论远不是一回事,它们已不再被奉为神明。

诗人对“元素”的这种审视,不是鸟瞰式的,也不是走马观花。很少有诗人能这么深入地进入它的本质。他不仅仅是“利用”了几乎一切“元素”,更重要的是,在准确地把握它们各自的“本质”的基础上,找到适当的语言来描绘——“装扮”它们,使它们具有生命。由此,宇宙万物,从“原子”到“大海”,从“孤独”到“生活”,从“夜”到“日”,从“面包”到“酒”,在诗中都获得了生命。诗人不但揭示了它们的实用价值,而且揭示了它们的“存在价值”。由此,多少世纪以来在文学中一向被当作配角的众“元素”,第一次成了主角。

19世纪浪漫主义文学把大自然与资本主义文明对立,着力歌颂过大自然。据说在拜伦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之前,欧洲人还不曾歌颂过大海的美。《游记》歌颂大海的威力,以大海象征不可征服的自由力量,谁要妄图征服大海,大海就必将把他摔得粉碎。而普希金在《致大海》一诗中,借对大海的赞美,抒发了对自由的渴望。它的第一句就是:“再见吧,自由的元素!”可见,大自然进入诗歌,作为“元素”被歌颂,并不始自聂鲁达。

但评论家们却坚持认为,在文学史上,吟咏“元素”最精彩的,当属聂鲁达,没有哪一位诗人像他这样,如此大量地普遍地把人们周围的各种事物——“元素”收入诗中,而且以几部专集来吟诵。他的吟唱是抒情的、热情奔放的,但又是非常客观的。诗人严格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给予客观的、质朴的描写。因此,他笔下的众“元素”没有被“主观化”,极少个人色彩。这与19世纪浪漫主义对大自然的强烈主观抒情性的描写大相径庭。诗人施展了他的全部才能,调动了自己所有的感官,进行了创造性的劳动。他的智慧、思绪、感情全部转化为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他从质地、结构、颜色、面积、体积、形态、味道、气味……各个方面挖掘“元素”的本质,谱就了颂歌。在对“元素”内在价值的感受和领会方面,诗人具有一种超人的敏锐。

聂鲁达以新的眼光,从新的角度,观察、认识构成世界的众“元素”,从中探索美与善。他以丰富的艺术想象、朴素的艺术风格,对宇宙万物——“元素”给以精雕细刻,展示出了它们本身所蕴含的诗意和哲理。这就构成了几部元素颂歌的基本特点:通俗的诗句中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因此,要真正读懂它们,并非易事。

元素的颂歌产生于一种内心的呼唤,多年以来,这种愿望就一直萦绕在诗人心中,即使在用最苦涩的语言写诗的日子里他也未能忘怀。1922年,当他18岁时,现代派的矫揉造作使他感到苦恼,他已经感到有必要尝试质朴的表达方式。他在《光明》杂志上发表文章说,有时候他产生这样一种愿望,写诗要简略,不讲究方式,用活跃在街头巷尾现实生活中的普通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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