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光是吃吃喝喝,那也倒罢了,没有哪家国公府是吃穷的。
若是粘上了些不良爱好,那最多是人废了,顺带多搭些钱。
这些都好说,最怕的是本身没脑子又被人往沟里带,涉及到一些敏感事件,很多时候就算给丹书铁券,也不是那么好用。
不过就像是“成年人不需要教育”这句话说的一样,这种五十岁还没怎么读过书的人,你想改变他一生的习惯是不可能的,让他变聪明也费劲,唯一该做的,就是让他别走歪路,好好过富贵日子,把荣国公这一脉传下去,也算是对得起姚广孝的祖宗。
“再看看吧。”
对此,姚广孝反而不算着急。
他遁入空门多年,又干了这乱臣贼子的勾当,什么身后传承乃至功名爵位这些东西,跟世人相比都看得很轻,对于姚广孝和姜星火这种人来说,改天换地才是唯一能让他们感觉到人生价值实现的事情,至于日常的衣食住行乃至玩乐,给他们最低标准一样可以,给高一点那也就是舒服一点,没什么所谓。
所以,如果贸然把这个侄子过继过来,会给大业造成阻碍的话,那么姚广孝反而不乐意这么做。
“开门去吹吹风。”
这里是市舶司的一处古老的三层石制建筑,推开门就是碧波荡漾的海面。
这座三层建筑的历史非常久远,乃是宋朝时期所建立,距今已经有数百年了,虽然没有其他名楼那么出名,但却见证了历朝历代市舶司的兴衰起落,它就仿佛是时光的见证者,默默地矗立在市舶司的一角。
姜星火认真观察着这栋建筑,古老的木质结构在岁月的洗礼下更显沉稳,仿佛每一道木纹都诉说着过往的故事,而屋瓦上的青苔和侧面延伸下来如同一道绿幕般的藤蔓,却给这栋古老的建筑增添了几分生机和趣味。
最有趣的是,每一扇门上面,都用木头浮雕着不一样的门画,既有一些宗教图像,又有当地的民俗,甚至还有记录西洋风俗的。
姚广孝也跟着他静静地看着。
远处的舟山群岛在天际线上若隐若现,仿佛是守护这片海域的神秘力量,每当太阳从云层中探出头,光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与远处的群岛交相辉映,形成一幅壮丽的画卷。
在这宁静而庄重的地方,市舶司的官吏们以及前来履行手续的商人们,在这座建筑前面的几个院落中进进出出,各怀心事,有人为了家族利益,有人为了心中信仰,也有人只是为了生存。
第一次,姜星火有了一种历史感。
这种历史感不是指这里的过去,而是指,这里正在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这些人或聪明或愚蠢,或狡诈或歹毒,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随着一条条扬帆出海的船只,一起融入了历史的漩涡,他们在这漩涡中,或明或暗,彼此交织,共同编织出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
“市舶司的文书,我来时的路上其实就都看了。”
姜星火的思绪飘飞在了远处,思索道:“大明的财富,表现在赋税上的,只是冰山一角,而更大的部分,还是隐藏在民间。”
显然,这些商人们在海禁政策解除后的短短年余时间里,就能做的这么大,有这么多人从事海洋贸易,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沿海尚且如此,内陆又如何呢?
这个时代,姜星火刚刚建立银行,而在更偏远的地方,通常是由当铺承担起金融汇兑的职责,把财富放到那里保存,不仅不安全,而且人家反过来还要收你钱。
所以,最有效的理财手段,除了买地,就是挖坑埋起来。
很多士绅最喜欢干的,就是这种事情。
这些都属于隐藏的财富,并不是平常能见到的,就算是在土里埋上百年,传承上好几代人,都压根不奇怪。
相反,越埋越多才是常态.
姜星火既然穿越到了大明,那么自然不需要用暴力手段像李自成那般搜刮财富。
市舶司对于沿海的士绅地主和商人们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
金银和铜钱埋地里也是埋着,倒不如挖出来些购买船只、货物,进行海外贸易,毕竟这种事情都是祖祖辈辈就干的,大明禁海三十余年,反而不是正常的情况。
而且以前不让海外贸易,只有手眼通天的人,才能进行走私。
现在解除了海禁,除了火药和铁矿等受管制的极特殊的货物外,其他贸易货物只要缴税就来去自由,参与海洋贸易的门槛,已经大大降低了,因此也有大量的民间力量参与了进来,这就直接造就了浙江贸易的繁荣。
同时,商船的武装力量也同样发展了起来,类似于海上镖师的群体开始出现,也就是付费护航业务,只不过镖师在岸上骑马,在海上驾船罢了。
在这样的繁荣之下,姜星火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借鉴大航海时代的海外贸易模式,将民间的海商们,培养成为真正的跨国贸易巨头。
当然,想法虽好,却必须具备充足的财力支持。
钱肯定不能姜星火出,姜星火还指望从他们手里出钱呢,所以银行的业务,同样有必要发展到浙江来。
现在大明银行,只在南直隶有一些分行,而在浙江却一个没有。
对于商人们来说,凭借着票据在任何一处储存宝钞,到了另一处就能提取出来,路上不需要带一箱一箱的银子,只需要带票据,这种行商的便捷性,可谓是大大地提高了。
当然,也会有人开玩笑,绑一个人可比劫一车银子方便多了。
但实际上,富商们都是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的,而且这种便携性导致的商业模式革新,在姜星火前世的晚清,就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了。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姜星火才觉得,应该稳中求进,把大明银行的分行开到浙江北部杭州湾沿岸的这些城市来。
一方面,是通过储蓄吸收商人、士绅们拿来做生意的钱;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抵押贷款来给有需要的商人提供融资。
这样只要监管、记账、检查足够严格,那么想要把银行干破产,还是非常困难的,大概率是能持续垄断赚钱的。
之所以姜星火有这个想法,也是看市舶司的报告获得的灵感。
浙江的很多家族虽然从南宋起就号称豪族,但是这么多年来,却没什么积蓄——因为这些家族早些年靠海吃饭,而大明执行海禁以后,收益就大不如前了,他们积攒下来的财富大多数都拿去买耕地了,剩下的小部分,则是留给儿孙教育。
但不管怎么买耕地,浙江的土地肥沃程度,确实无法跟南直隶的那几个府相比,浙北还好说,多少还有点平原,但浙南基本上就是以丘陵为主了。
因此,这些浙江海商的初始规模其实并不大,或许这对于大明来说已经非常难得了,可是跟那些其他国家的海贸家族比起来,简直就差的太远。
海运,蕴藏着巨大的利润空间,每年往返东西南北各地,如果顺利的话,光是几个月的收益,都能养活一大家族的人了。
当然了,这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买卖。
在海外,除了大明的威慑外,当地人是否守规矩也是很重要的一点,因为很多人不懂规矩,而且容易被煽动,一旦有机会就会闹事——
大概也只有大明的军舰大炮,能够稳住他们吧。
说回国内,当然,大明银行的资产,现在其实也有限的可怜,姜星火现在想要弄出一个庞大的海外贸易网络,首先要打破的就是海商们融资问题,而这个难度,绝对是相当高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姜星火尝试一下。
毕竟,如果真的做好了,那可就是“亿本万利”啊。
这个世界目前刚刚兴起的钱庄是没有存款储蓄功能的,而大明银行却可以进行这种独家业务,一旦开设,随着人们的熟悉,一定会大受欢迎,到时候就可以羊毛出在羊身上,把一部分存款拿出来给海商放贷款。
换句话说,姜星火如果想要在未来一天获得一个亿的大明宝钞,哪都不需要自己印,直接就能利用金融的力量获取。
当然了,这世界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金融杠杆这种事情,要是搞不好,会自己把自己玩脱了,后果就是整个大明银行的信誉崩溃。
到时候,没准还会连累宝钞的实际币值。
这个时候,姜星火终于明白了历史上许多人为何宁愿冒险也要去搞这些,如果这能搞起来,那么这种操控金钱的感觉,真特么爽。
姜星火将他的想法,给姚广孝说了。
姚广孝听完以后,倒是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觉得既然姜星火有信心控制风险,那么这倒是很好的一件事情。
在这方面,姚广孝对姜星火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不怕我玩砸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前元故事,信誉破产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姜星火莞尔一笑。
这就是站在权力顶峰的视角,哪怕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是塌天大祸,但对于像是以前元朝的那些皇帝、丞相这些帝国最高层的人来讲,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不过姜星火的性格,与王安石和张居正,还不太一样。
既有一些执着、勇于任事的共性,又有一些个人的偏好。
姜星火就并不排斥大胆的尝试,而且姜星火从骨子里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不会因为一次或是几次失败,而有丝毫畏惧。
而在此之前,姜星火之所以没有表现出来,是因为缺乏原动力,所以他完全就是混吃等死,顺便享乐而已。
可现在随着不断的历练,姜星火已经对大明的现状有很清醒的认识,即使做成了很多事情,也并未盲目膨胀,他很清楚自己的责任,不敢胡作非为,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弱项和短板,反而有了畏惧,这种畏惧不是对尝试的畏惧,而是对自己的畏惧。
姜星火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有种感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张居正那种把天下之事一肩挑之的能力,他的见识和超越时代的知识,并不能让他直接承担这种类似“宰相”的角色。
而长久以来,都是老和尚在帮他分担很多压力和工作。
同样,朱高炽也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现在的大明庙堂,其实更像是以前的“三省”,不同立场和派系,各管一摊,而没有一个权力足以威胁到皇权的“独相”。
这种权力架构,是平衡的,也是脆弱的,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打破,但在打破之前,却是所有人都受益于此。
这次行程,更像是对变法的一个阶段性总结。
姜星火看向身旁的老和尚,对他说道:“我以前总在幻想,如何改变整个大明的社会风气,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我想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让那些穷困潦倒的老百姓,能够得到应得的生活,可惜这次江浙之行,虽然见到了很多农人、工人的日子变好了,沿途却还是有贫穷和饥饿,或许有的时候我做得并不好,连自己都无法脱离桎梏,还谈何帮助天下人呢?”
“这就是你且行且畏的一面了。”
姚广孝只是遥遥一指,姜星火转过身去,却看到了一副异常美丽的景色。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从云雾中走了出来,港口霞光万丈,就连大海也是一片金黄,似是寓意着什么。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何必纠结于这些事情呢?且认真做事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