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走到练武之地一听到破空之声频频传来。
林少意立在练武场中,手里是一把薄薄长剑。唐鸥正落到地上,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角。
“这次你赢了。”唐鸥说,“林家剑日益长进了啊。”
林少意收剑笑道:“承让。秋霜剑的进展不大,你青阳心法的最后一层还是过不去?”
“过不去。”唐鸥沉声道。
他修习青阳心法已有十年,初始进展极慢,但掌握诀窍之后,很快就将青阳心法运用自如。但最后一层始终过不去,张子桥说他未绝望过、也未曾面见死亡。因参不破生死,因而不理解最后一层的关窍。唐鸥将剑放在一旁,抱拳道:“少意,我们来试试拳吧。”
沈光明站在场边看得心潮澎湃。他现在有练武的可能了,正是最好奇的时候。
林少意放好剑,奇道:“你什么时候懂拳法了?练的什么拳?”
唐鸥立在场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亮出起手式:“十难手。”
其余两人闻言俱是一惊。
十难手是青阳祖师载于《十难经》中的高深武术,必须以青阳祖师的内功,如青阳心法为基础才能练成。唐鸥将《十难经》带在身上,有空便阅读研习,苦于没有机会操练,于是向林少意提出要求。
十难手仅有十招,却招招千钧。这门武功只有青阳祖师练成并展示过,此时唐鸥说出来,林少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你不可能已懂得十招。”他想了想,对唐鸥建议道,“我们只试一招吧。我用天生掌的第二式,盘地。”
唐鸥笑笑,点点头:“十难手第一式,布施。”
他十分感激林少意。天生掌是林少意师父石中仙的独门掌法,掌掌都有巧变,而唯有第二式盘地,是毫无变式的以力打力,正好与十难手相似。
林少意见他应允,便不再留手。他脚掌蹬地,攥紧右手冲向唐鸥;在靠近的时候右拳突然张开,五指成扇,打向唐鸥胸口。
沈光明惊得浑身僵硬:他纵然不识武,也看出林少意这一出手至少有六七成功力。
唐鸥不闪不避,突然大喝一声,左掌手指并拢,横着击出,正好击在林少意右掌掌心之中。
林少意嘿地一笑,立刻收手回撤,落地时连退两步才站稳。
两人这个对招太快,沈光明只听到一声撞击,便见两人已飞快分开。
“名不虚传。”林少意叹道,“这式名为‘布施’,力量却不分散,全集中于你掌心,但后劲很足。”
他举起手让唐鸥看他左腕上的一根红绳:“阿澈今年给我求的平安绳,断了。”
那根红色小绳落在林少意手里,他将它揣入怀中。
唐鸥第一次尝试十难手,威力之大,令他也十分震惊。
“你运功看看,没问题吧?”他担心地问。
“没问题。”林少意甩甩手,“地砖倒是碎了两块。”
两人又讨论了片刻。林少意心情非常好,抓起自己的剑,招呼唐鸥去喝酒。沈光明还处于惊愕之中,看到唐鸥向自己走来,还在发愣:“你真厉害……”
唐鸥笑了笑:“所以?想跟我学吗?”
沈光明不停点头,看向唐鸥的眼神里刻意地放满了崇拜。
唐鸥捏了捏自己手掌,低声道:“今晚你先练功,练完了我就跟你说方寸掌的口诀。”
沈光明:“我想学剑。学剑比较帅。我太瘦,力气小,方寸掌不合适我。”
他这句话一出,面前两人都面面相觑。
林少意:“有点道理。”
唐鸥:“……很有道理。”
沈光明殷切看着唐鸥的剑,正要出口请求他教自己秋霜剑,林少意却接口道:“有道理便有道理,先去喝酒。喝完便想出办法来了。”
唐鸥连连点头同意,沈光明自然也被带着去了。
结果直到喝完办法也没想出来。沈光明喝酒不多,这一晚被林少意灌了半壶,居然站得稳,话也说得清楚,自己都很惊讶。
“我以为我不会喝酒。”他说,“方叔以前不让我喝的。”
此时他和唐鸥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少意盟里十分安静,有灯笼亮光照亮黑暗路途,两人慢慢走着。一轮圆胖的月亮贴在天上,屋顶瓦光粼粼。
“喝多了就不好骗人了。”唐鸥平静道,“以后别逮着机会就骗,厉害的人多得是,你会吃亏的。今天七叔说了,你这样的雏棍,他见得太多,你一张口他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光明默默点头:“我以后小心地骗。”
唐鸥:“我是说,让你以后别骗人了。”
沈光明:“不骗人怎么来钱?我还要买房买地过日子。”
唐鸥不出声了。他又想起自己的那个念头:收留沈光明的沈直并不是什么好心人。如今沈光明除了骗人骗物之外什么生存的能力都没有,唐鸥越想越惊。
沈光明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他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只手虚扶着沈光明的腰。
或许是可怜他,或许是挂念着十年前没有救下来的那个小孩,或者是愧疚,唐鸥看着沈光明背影,默默梳理思绪。
敦促沈光明练功后,唐鸥回自己屋子里找出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方寸掌的口诀,极为简单的十六个字。唐鸥翻来覆去念了几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悟。这十六个字就能练成方寸掌?唐鸥觉得不可靠。
正要往外走,忽听沈光明屋子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唐鸥顿时想起张子蕴传功的那三天,连忙跑了到沈光明的房子里。
沈光明滚到了地上,蜷成一团,正抱着头呻.吟。
“沈光明?”唐鸥将他抱起,发现他浑身颤抖,体温极低,身体舒展不开。
他急切地问:“怎么了?”
沈光明张了张口,眼泪流下来:“疼……太冷了……”
唐鸥气道:“是不是因为你之前不好好练功?”
沈光明点头又摇头,眼泪鼻涕一大把,用力抓着唐鸥手臂。唐鸥不知如何是好,想将他拖上床,但沈光明反过来抓住了桌腿。
唐鸥:“?”
沈光明尽量让自己远离唐鸥:“你先出去……别靠近我……”
唐鸥默了片刻,低头问他:“很冷吗?需要我抱你,还是喝血?”
沈光明闭着眼睛疯狂摇头,把手塞进自己口里堵着。
唐鸥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将他抱着。他想起之前张子蕴说的话,于是一个手掌抵着沈光明的背,将青阳真气缓缓渡入他体内。真气入体之后唐鸥才一惊:沈光明体内除了与青阳真气完全相反的大吕真气之外,还有一缕陌生的、几不可察的真气游荡着。沈光明不懂如何疏导,真气便在他丹田里乱窜,搅乱了大吕真气的运行。唐鸥这才明白他为何一运功就变成了这样子,轻声宽慰:“一会儿就没事了。”
肩上又湿又凉,沈光明一边抽泣一边咬住了唐鸥的肩膀。布料之下就是健硕的身体,沈光明发觉自己的嗅觉从未如现在这样发达:他能闻到唐鸥身体里血液的气味,温暖滚热,是他急切需要的。他的牙齿隔着春衣,碰到了唐鸥的皮肤,皮肤之下是血肉,是骨头,是唐鸥。
小血珠从创口冒出来,渗透了衣料。血液触碰到沈光明的舌头,他整个人都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
唐鸥紧紧按住他不让他挣扎,安抚着他。
沈光明流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吸吮唐鸥肩头渗血的地方。温暖的血液味道很好,他吞咽入喉,觉得寒冷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慢慢暖了起来。随着这暖,那曾令他心底快活的东西复苏了,还疯狂生长起来,缠住他的手脚与躯体,令他失去挣扎的力气,令他无法施展身体。他趴在唐鸥怀里,尝到了咸的眼泪和血,还有比两者还要浓重的恐惧。
青阳真气很快压制了沈光明体内的大吕真气。两种同源的真气纠缠在一起,相互融合,很快将那缕陌生真气吞噬,缓缓敛入丹田。
沈光明不疼也不冷了。但他仍旧没什么力气,闭着眼睛不说话。
唐鸥想了又想,猜到那缕陌生真气应该是七叔的。他压制沈光明的时候在打狗棒上灌注了真气,真气随后便进入了沈光明体内。他把这个想法跟沈光明说了,沈光明无动于衷地动了动眼,叹口气。
唐鸥:“……喝都喝了,别叹气,开心点。”
沈光明想笑,可笑不出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把唐鸥肩上衣服咬了个洞,伤口血淋淋的,有点可怕。他眼睛一酸,忙从唐鸥怀里钻出来:“对不住对不住……”
有点疼,但不是接受不了的那种疼。唐鸥活动活动手臂,看到沈光明用衣袖狠狠擦脸。脸上的眼泪鼻涕,还有嘴上的血都擦在了衣服上,很狼狈。
“我完了,我没救了。”沈光明挡着自己的脸,“我真疯了……”
他絮絮地说着,唐鸥只好将他衣袖拉下来:“你没疯。跟你说个正经事。”
沈光明乖乖点头。
“我发现我俩的真气是可以互相融合的。”唐鸥认真道,“以后我也跟着你一起练功,互相帮忙。”
沈光明呆呆看他,垂头点了又点。
唐鸥哪里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是看着自己才对。他越想越难过,难过之中还有别的说不分明的东西堵在胸中,令他又忧伤又惆怅。
隔日林澈又来找他讲话,见他一脸忧郁,很看不过去。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成日这副模样?”林澈道,“我教你练武吧。你太弱了,没人照顾还真不行。”
沈光明:“……”
他察觉到一丝很奇妙的危机感。
“不劳烦林小姐了。”沈光明连忙说,“我可以自己练武,而且我也懂得照顾自己,多谢、多谢……”
“客气什么!”林澈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唐鸥一早起床,把沈光明叫醒让他练功。等他练完,唐鸥也不见了。沈光明心里有点想见他,于是问林澈:“唐鸥呢?”
林澈立刻道:“不晓得。”
她手里一支长.枪,正细细梳理枪缨。林家剑传儿传女,林澈用枪来练剑法,居然真被她练成了一套十分厉害的林家枪。沈光明听她得意洋洋地炫耀,不由得频频分神。他身为客人,又不能拂了主人的好意,只好将林澈带来的小点心不住往口里塞。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虽然话不投机,但也聊得津津有味。林澈将她的枪料理好了,正要撺掇沈光明去看她练枪,忽听少意盟中人声纷杂。
“怎么了?”林澈立刻跑出院子,抓住个人就问,“出事了?”
“丐帮的人来了,正围在门口。”那人手里提着棍子,正要往大门去,“说少意盟害了丐帮的人,要来讨公道。”
沈光明和林澈连忙跟着他一路到了大门。少意盟的大门十分阔气,此时里外都围满了人,见林澈来了,纷纷让出道路。
唐鸥与林少意已站在前方,两人对面便是二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沈光明一见到唐鸥,立刻往他身边挤。谁料林澈不让他离开,扯着他腰带站到了林少意身边。
林少意面前的地上躺了三具尸体。
沈光明看那尸体的模样,心头顿时惊讶:其中有两位他见过的,是昨日在十方城中和阿岁七叔同行的人。他连忙仔细地看,发现其中没有那小乞丐阿岁,顿时松了一口气。
丐帮为首的人正是七叔。他沉声冲林少意道:“盟主,该说的也说完了,乞丐们来找你讨个说法。”
原来地上躺着的三位都是丐帮的人。七叔是五袋长老,这次从别的分舵到这边来办事,死的三个都是他带来的人。三人都于昨夜在城墙边上被击毙,凶手下手狠毒利落,均是一掌毙命。尸体身上有一块少意盟的腰牌,因而七叔一早就带人过来了。
林少意察看一番之后,露出惊讶表情。
“林盟主,不说你,连我也觉得奇怪。”七叔冷笑道,“三人的伤均是天生掌所为。这江湖中懂得使天生掌的,除了你师父石中仙,便是林盟主了。”
沈光明也觉得奇怪:林少意什么人,就算真有仇怨,也犯不着要亲手去杀三个乞丐。
只听七叔又继续道:“少意盟与丐帮向来无怨无仇。林盟主年少有为,我们帮主也是称赞有加。若说你屈尊去料理这三位,我也是不信的。”
林少意抱拳道:“七叔睿智。”
七叔没有理会他的话,冷冰冰道:“但不管如何,少意盟腰牌是没有错的,是你们做的也好,不是你们做的也罢,请少意盟给一个说法。”
林少意反问:“若不是少意盟所为,如何给说法?”
七叔的打狗棒在地上重重一戳,阴森道:“不是你们做的反栽到你们头上,想必林盟主也不会罢休。若不是你们做的,丐帮便与少意盟一起,解决凶手。”
得到七叔这句话,林少意脸上神情稍松,侧身道:“请先到少意盟坐坐,我立刻安排人去查。”
乞丐的尸体也迅速装殓了起来,七叔说丐帮有他们的葬仪方式,少意盟的人便不再插手。
沈光明好不容易离开了林澈的视线,第一时间奔到唐鸥身边:“七叔是什么人?”
他现在对这个老乞丐十分好奇。
唐鸥沉吟片刻,答道:“七叔是上一任丐帮帮主指定的接班人。前任帮主临死前将打狗棒交给他,他转身便给了现任的郑大友郑帮主。”
沈光明讶道:“为什么有帮主都不做?”
“不知道。”唐鸥带着他往前走,“但他是除了帮主之外,丐帮威信最高、信众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