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开封府下令全城搜捕刺客仅仅过了三个时辰。
诸葛正我闻言便又一叹,低声道:“如此了结,未尝不好。”真正的刺客现在仍是诸葛府的座上宾,开封府解除戒严显然是慕容复的意思。这便意味着:这件事,慕容复,忍了!
萧峰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却不敢确定慕容复忍下这口气究竟是为了国事,还是私情?想到诸葛正我方才所言,萧峰更是心乱如麻,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试探道:“那燕子坞……”
“萧兄,”怎料不等萧峰把话说出口,诸葛正我已斩钉截铁地道。“本官应该知道的,都已告诉你。至于其他的事,本官暂时还不想知道!萧兄还是带着你那两位结义兄弟及早离开罢。”诸葛正我统领六扇门,是大宋最大的特务头子,若教皇家得知他与异族有往来,这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萧峰见诸葛正我态度坚决,登时明白了他的立场,当下抱拳道:“多谢!”这便急急而去。他心中委实有太多疑惑未解,需要查明真相。
送走前来探望的开封府尹吕陶,慕容复不由对着阿碧轻轻一叹。“可算如你的意了?去喝药罢!”原来开封府解除戒严,竟是阿碧苦求之功。
阿碧含泪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爷,你不要为难自己。”
慕容复却微微摇头,低声道:“的确是我冲动了……大理尚未归附,段誉还不能动他。阿碧,去将昨夜造访的四名女客也放了罢!”慕容复说完这两句,便也起身回房。他身上的伤实比阿碧还重一些,若想明日正常办公,非得歇息不可了。
然而,慕容复才回房不久,薛慕华又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含笑道:“阿碧虽说受伤,大人的药却不能不喝。”
“多谢薛大夫。”薛慕华在慕容府一向受礼遇,慕容复见他今日亲自行那小厮之事,忙上前接过药碗,痛快地将那汤药一饮而尽。
哪知即便慕容复喝了药,薛慕华却也并不急着走,反而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语重心长地道:“大人心情郁结于伤病不利,不妨倾诉一番以为排解。薛某指天誓日,今日大人所言出得大人之口,入得薛某之耳,普天之下再无第三人知晓!”
慕容复闻言却只摇头苦笑,今日发生的一切于他委实是身心双重折磨,以至于他到现在说话仍有些喘。“不过是年少轻狂时惹下的些许旧怨,让薛大夫见笑了。”
“大人如今也是风华正茂!”薛慕华即刻笑道。然而这话音一落,薛慕华自己竟也微微一怔。自从元祐八年他被请来当慕容复的私人医生,至今已有四年。四年的朝夕相处,薛慕华看惯了慕容复于政务睿智老辣算无遗策的手腕。他在敬佩之余,也无可避免地常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慕容复并非一个仅仅三十而立的青年,而是一位已历尽沧桑看透世情的老人。
直至今天,慕容复被萧峰激怒到精神崩溃,语无伦次地说出“色/欲所惑”四个字。薛慕华这位真正年近五旬、行医半生、见识了无数奇葩事的神医,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慕容复与萧峰二人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是他曾经所想的那般简单。看着慕容复眼下这副萎靡不振却仍强自支撑的模样,薛慕华还顾不上惊诧,就已忍不住开始心疼。
“大人,年少轻狂也未尝不好……”只见薛慕华沉吟片刻,终是低声劝道。“人生在世,苦胜于乐。能成全自己的时候,就成全自己罢!”
慕容复是何等精明厉害之人,薛慕华这两句遮遮掩掩的话岂能瞒过他的耳目?他只随意扫了薛慕华一眼,顿时明白对方已猜透了他与萧峰的纠葛。逍遥门人素来多奇志,薛慕华能有这样的劝解之辞慕容复倒也并不十分意外。只见他沉默了一会,方低声应道:“我正是要成全自己……才想杀了他。”
慕容复的这一句话音低幽柔软、语调漫不经心,可这其中渗出的杀意却令薛慕华寒气上涌栗栗危惧,他再答不上话来。
而慕容复,显然也不需要薛慕华的答话,他早已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偏偏会是萧峰?
许久之前,慕容复便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若说英雄豪迈,还有种师道、宗泽;若说千依百顺,还有阿碧、王语嫣;若说志同道合,还有诸葛小花、苏轼、苏迈、秦观等等。所以,为什么偏偏会是萧峰?
他扪心自问,犹如一把手术刀一般,冷静、残酷,全然以旁观者的心态丝丝缕缕地解剖着自己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思绪。
或许,是因为他对感情从来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毋庸置疑,上辈子所发生的一切已彻底摧毁了他对感情的信任。可与此同时,母亲那炽热疯狂到可以牺牲一切的爱意,又让他为之震惊。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这世上所有的感情,亲情、友情,都可以是复数、可以被共享。唯独爱情,永远只能单数、只能被独占。这样的感情让他感到害怕,却又……不得不羡慕。
选择萧峰,并非因为他多么洒脱、多么豪迈、多么充满吸引力,而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宽厚大度,曾让慕容复错觉自己是那单数、是那唯一的与众不同。数年来,慕容复已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回梦到过去,从萧峰陪他去西平赴任开始,到丐帮在洛阳举办的百花会戛然而止。那曾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即便那仅仅只是他以为他是唯一。这样的错觉让他忘乎所以、昏招迭出,他放过了阿紫、跑了萧远山,又试图比拼虚竹和段誉二人在萧峰心中的地位……何其可笑?
他与萧峰之间就像是一场赌局,萧峰资本雄厚赌术精湛,而他捉襟见肘技术蹩脚。就像每一个赌场里每日都在上演的一般,赢家总是挥洒自如气定神闲,而输家赤眉白眼歇斯底里。送走阿朱又附上丰厚嫁妆,那已他最后的尊严。他不曾尝过爱情的甘甜,也不知爱情的深邃,但却确确实实地明白爱情的疯狂与狠毒。成全一对有情人,总比把自己变成如母亲一样的杀人犯强。
慕容复知道,他可以承受萧峰与阿朱神仙眷侣,与他则形同陌路。他就像是过眼云烟,从此消失在萧峰的生命里。或许二、三十年后,他在与儿孙的闲聊中会不经意地提起他的名字。只要不是破口大骂,那便够了。
可惜,阿朱还是死了,死在燧发枪下。
你深深爱着的人,深深地恨着你,该怎么办?
慕容复已无暇再去质问命运的吊诡与荒谬,尤其当他清楚地意识到:如萧峰这样的英雄豪杰,顶天立地俯仰无愧,怕是连恨也不屑的。萧峰会怎么做呢?将他的存在从自己的生命中全然抹去,再无痕迹。所以,舍下一切脸面、尊严,留下些什么吧,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别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了再说!反正也不能比现在更糟了。
这便是慕容复的回答。
可原来,真的可以比现在更糟!
整件事,萧峰可以感到恶心、憎恨、鄙夷,怎样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是回味、留恋、爱!这算什么?阿朱算什么?他自己,又算什么?
曾经拥有过光明的人,若是被扯入暗无天日的地狱一定会发疯。可若是一个已经习惯了地狱黑暗的人,一旦让他见到阳光,他只会、也只能,毁灭它!
“我不想,再被选择……这一次,我要自己选。”慕容复近乎失神地喃喃自语,“我选择……放弃!”
人之一性,湛然圆寂。涉境对动,种种皆妄。一念失正,即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