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恩客,来来往往的叫酒之声。大堂内人来人往,阁楼里巫山**。
梁以儒缓步走进大堂,樱娘见着是生面孔,眸色微恙,便上前笑迎,“哟,这位爷是第一次来吧!这边请,咱们这花满楼,有的是漂亮姑娘。不知这位爷喜欢哪一种?温柔似水,还是才艺卓绝?我这儿的姑娘,皆是色艺双馨之人,绝不会让这位爷失望。”
“是吗?”梁以儒也不是第一回来青楼妓馆,早前在代州的时候,偶尔也跟着夏雨厮混,背着父亲偷偷去这些三教九流之地。在梁以儒的心里,心正则身正,心不正则奸邪。只要自己端正了态度,这些地方也不过是些苦命女子的寄生之所。
试问哪家青白女子,无端端的,愿做这样的皮肉买卖。
见梁以儒似乎感兴趣,樱娘一声叫唤,“虹乐,带这位爷去雅阁。”
音落,一名身着红衣的妖娆女子,酥胸半露的走过来。轻薄罗裙,肤白如玉。被称为虹乐的女子躬身朝着梁以儒见了礼,“见过公子!”
梁以儒一笑,也不多说,便随着虹乐上了楼梯去二楼雅阁。
上楼的时候,梁以儒看似随意的环顾四周,越往上越看的清楚。莺莺燕燕的,到处都是身着艳丽服饰的少女,一张张看似极为相似的面庞,弯眉朱唇,酥胸半露,腰肢纤细,几乎都如出一辙。看样子这里的女子皆是一类,可见创办之初的挑剔。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这里的女子也都是这般的腰身纤细,举手投足间,媚态尽显。
蓦地,梁以儒好奇的瞧着大堂顶上的红丝网,这又是什么东西?以往的青楼妓馆,似乎并无此物。何况这东西悬于顶上,似乎有些不太合常理。上头的铃铛,安安静静的垂落着,偶尔能听到三两声的铃铛碰撞之音。
“你这儿的装饰倒是颇为特别。”梁以儒跨入房内,笑了笑。
虹乐眉目含情,“人人都这么说。”
说着,便请了梁以儒坐下,为梁以儒斟酒,“公子是第一回来?”
梁以儒点头。
虹乐掩唇浅笑,“难怪面生。不过我们两倒是缘分,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公子来,可直接来找我。小女子,虹乐!雨后初虹,笙歌舞乐。”
“看你这出口成章,倒与寻常的青楼女子大相径庭。”梁以儒夸赞。
虹乐一笑,也不多说,直接往梁以儒的怀里一坐,端起了酒杯,脉脉含情的将杯口往梁以儒的嘴边送,“公子,相逢便是缘分。今日虹乐一定伺候得公子身心舒畅,薄酒一杯,共饮如何?”
梁以儒摇头,“我不会喝酒。”
“公子说的哪里话,来这些地方的,哪有不会喝酒的道理。”虹乐笑盈盈,“莫非公子觉得虹乐不好看?亦或是虹乐伺候得不合公子心意?若是如此,公子大可直言。咱们这儿的姐妹,都是大度之人,公子不满意,也可换人。”
她说话的声音婉转若黄莺出谷,格外的悦耳。加上语调平缓略带娇嗔,这一连串的声音匍出唇,换做旁人,早就心猿意马,难以自抑。
可梁以儒是谁,淡若清风的君子,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心中有至亲至爱之人,岂会旁骛这些风花雪月中的一抹初虹。
“不必了。”梁以儒推开了她,“不是说色艺双馨吗?你会什么?”
他也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场面,对于青楼中的一些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有些恩客是食色之人,有容貌有身段便可打发,可有些恩客是有深度的,所以你必得有些本事,才能入得了他们的眼睛。
虹乐放下酒杯,“原来公子是不信啊!不知公子喜欢琴还是琵琶?小女子歌舞乐器,皆有所涉猎。”
“来段琵琶吧!”所谓千日琵琶百日筝,琵琶乃是民乐之首,若是连琵琶都能弹得,想来也确实有些本事。梁以儒低眉看一眼杯中之酒,“换茶吧!我不喝酒。”
不是不喝,而是不能喝。
他的酒量不比夏雨,若是在这样的场子上喝醉了酒,只怕会酒后误事。所以梁以儒不敢喝酒,也不能喝酒,若是醉了,可了不得。
虹乐含笑,去外头吩咐了一声,便有人奉茶换酒。
房门重新合上之后,虹乐便抱着琵琶坐在了一旁,指尖轻拨三两生试音,而后低浅一笑。玉手撩动,轻拢慢捻抹复挑,这琵琶指法,挥洒自如。
或急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或低浅若耳鬓私语。
不可否认,虹乐的琵琶弹得极好。梁以儒不是没听过琵琶,早前花满楼里的琵琶多得是,疏影的琴也是一绝。而虹乐的琵琶,比之疏影的琴,几乎是不遑多让的。
等到一曲弹罢,梁以儒杯中之水也已喝尽。
虹乐放下琵琶,款款而来,笑语嫣然,“拙技不堪入耳,也不知公子可还满意否?”
梁以儒一笑,“姑娘才艺卓绝,实乃少有。在下今日有幸听得一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佩服!”
“公子谬赞,虹乐愧不敢当!”说着又是浅浅行礼,“公子真是虹乐的知音人,虹乐愿将蒲柳之身,伺候公子安歇。公子——”玉手温柔,抚上了梁以儒的双肩。缓缓的往下抚去,终于停留在他的腰上。手上的力度适中,便是梁以儒也跟着身子微微的发烫起来。
可他很清楚,这是青楼女子惯用的伎俩。
这些女子都是经过训练的,手法和语气都是有关窍的。
下一刻,他刚好握住了虹乐置于自己腰间的手,这种地方,你随便一个动作都会招来疑心。是故,必须做到谨慎,最好是滴水不露。
梁以儒轻叹一声,“虹乐姑娘色艺双馨,在下委实想做姑娘的入幕之宾,只是——”他掰开了虹乐的手,徐徐起身,“身有隐疾,怕是不能如人所愿。”
虹乐先是一怔,而后便明白了梁以儒的意思。
“公子仪表堂堂,玉树临风,怎么——”虹乐眸色微恙。
“家有妒妻,是故——”梁以儒一副难言之隐之态。
虹乐眼珠子一转,继而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不如一醉方休。咱这花满楼,来的都是些心中愤懑之人,郁结难舒自然要饮酒作乐,否则活着岂非无趣?”
梁以儒苦笑两声,“那便来几杯,我不胜酒力,别到时候回不了家,家中妒妇怕是要找来的。到时候花满楼——”他看似苦闷至极,一个人又默默的坐下,好似心中当真有不少为难之事。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凄惶之色。
这是一个成家男人惧内的写实,梁以儒别的不会,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他能想着,若是家中妒妇是夏雨,让她打死又何妨?这花满楼里的姑娘再好,哪里能及得上她分毫。说也奇怪,比她漂亮,比她脾气好,比她有本事的女子多了去,可怎的脑子里心里都是她呢?她有什么好?
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可就是忘不了舍不掉。
夏雨,就是这种人。
若说疏影是盛世牡丹,夏雨便是漫山遍野的杜鹃。
一株需要精心浇灌的牡丹,哪里及得上给你一片杜鹃海来的壮观,来得舒坦。一眼望去,身心舒畅。是的,有些人不美不丑刚刚好,最大的优点是: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与她相处,她都能让你觉得很舒服,无拘无束。
在她面前,你可以完完全全的做你自己,而不必招致异样的眼光。
她什么都没有,所以不会苛责你什么都不会。
杯酒下毒,梁以儒面露愁容,“你们这花满楼的姑娘,想来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可想过要从良?”
虹乐斟酒,“本是轻贱之人,哪敢说从良二字,便是想也不敢想的。”
梁以儒摇头,“都是人命,有何轻贱高贵之说。犹记得有人与我说,这世上本无正邪之分。何为正邪,不过是人心所向。认可的人多了,那便是正,不被认可便是邪。却如何的不公平,教人唏嘘这世间之人一个个眼盲心瞎,跨不出自己的门,又要拽着别人不许上前。”
“公子这番话语,虹乐闻所未闻。”虹乐仲怔片刻,“听得公子之言,见公子儒雅斯文,想来是个读书人,难得有这样的想法,虹乐佩服之极。活了那么多年,还从未有人说过,性命无轻贱高贵之说。我们这些青楼女子,本就是浮萍漂泊,为的也不过口中食,何曾想过那么多。”语罢,竟是一声低缓的苦笑。
梁以儒又是杯酒下肚,面上浮起少许红晕,看上去微醺半醉。脚下也开始摇晃,却拿着酒杯起身大笑两声,“世间多奈何,问天何时休。此生寥若尘,落定却是空。”
虹乐微微蹙眉,上前搀扶,“公子醉了。”
轻叹一声,梁以儒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轻轻的抱了虹乐一下,“此生有幸,与姑娘一聚,已耗尽了半生运数,若下次还能来,必定再点姑娘的花牌。”
眸色微沉,梁以儒想了想,继续笑得痴愣,“我也该走了,否则家中妒妇怕是要发作了。到时候,谁也不得安生。”他将银票塞进虹乐的手中,转身拿着酒壶和酒杯,颤颤巍巍的往外走。
梁以儒喝酒不似夏雨,夏雨是面不改色,千杯不醉。梁以儒沾酒便会脸红,看上去醉醺醺的,不似作假。虹乐眸色微恙,几步追上。
晃晃悠悠的走在回廊里,微醉的容色,将眼底的锐利悄然遮去。他快速的环顾四周,眼底的光迅速的扫过周围的一切,将这里的布置和格局看的一清二楚。旁的倒也罢了,青楼妓馆都是差不多的布局。可底下这块名贵的波斯地毯却令人有些费解。
大堂内的地毯铺设得如此名贵,会有谁在意?这花红柳绿的世界里,人人的眼里都只有这些莺莺燕燕的姑娘,哪里会留意到脚下的地毯是什么。
地毯的作用无外乎三种:一则防尘,二则降音,三则美观。
可这大堂内摆设根本不适合放地毯,若说是防尘倒也勉强。
然梁以儒是谁,虽说是个书生,却是个极为聪明的书生。否则,也不会弃了状元之位而后又稳稳的得了榜眼之名。他是有本事的人,只不过他的本事,都在脑子里,都在心里。
“公子,你醉了,我陪着你下去吧!”虹乐上前。
梁以儒脚下一崴,险些一个跟头从楼梯上栽下去。惊得虹乐慌忙搀住了他,才让他幸免于难。睁着惺忪的双眸,梁以儒拂袖便甩开了她,“放开,我、我没醉!我可以自己走!”
又倒上一杯酒,咕咚咕咚的灌下咽喉,大笑两声,“好酒!美人美酒,不醉不休!”说着,脚下一滑,一下子迈下两个阶梯,惊得虹乐脸色都变了。
“公子!”虹乐疾步上前。
梁以儒已经窜下了最后一个台阶,人群里颤颤巍巍,东倒西歪的往门外走。过了大堂便可出大门,等到了大堂的地毯旁,梁以儒低眉看见从身边走过的一名恩客的脚,突然自己伸出腿去。
很好,他被绊倒在地。
酒壶砸碎在地,而他的指关节正恰当好处的,叩在了地毯边缘的地面上。
声音很清脆,依稀可见回声。
他干脆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再次小心的用指节轻叩地面。
没错,是有回声。
这次,他听得真真的。
夏雨说过,实心的声音和空心的声音是不同的,空心代表着有空间的存在,也就是说,在这波斯地毯下面有个空间。是地窖?是地道?还是密室?
他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花满楼怕是没有外头看上去的如此简单。
原本他也没想要来这里,代州的花满楼被杀人毁尸,他正焦头烂额忙于线索,却听得相宜道京城的街上也有一家名为“花满楼”的青楼妓馆,他觉得心中狐疑,才想来此地看个究竟。
虹乐疾步上前,“公子你没事吧?”
一旁的樱娘陡然蹙眉,似乎对那个位置格外敏感,朝着身边的彪形大汉们使了个眼色,大汉们慌忙上前将梁以儒拎了起来。
“我的酒!”梁以儒晃晃悠悠,整张脸通红至极。
“公子醉了!”虹乐凝眉。
樱娘缓步上前,饶有其事的盯着梁以儒,上下仔细的端详着,而后微微蹙眉,“还不知公子是哪家的,报上个地方,咱也好送你回去。”
梁以儒痴然一笑,“处处无家处处家,岂不闻英雄莫问出处?纵我是个书生,也不必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在你们的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走就是!”
他挣扎着,从大汉们手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的往外走,杯中还有少许酒,到了门口他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像个酒鬼一般,晃了晃酒杯,似乎要将最后的一滴酒也纳入口中。
这副姿态,确实不像假的——
相宜在外头等的焦灼,原地直打转,双手直搓着,时不时的往花满楼的大门口张望。他在等梁以儒,又不敢光明正大的过去,免得一不小心坏了自家公子的计划。
他觉得自己似乎等了很久,等着心里都冒了火。
若是公子出了事,他也不想活了。
正想着,便听得有乱糟糟的脚步声慢慢悠悠的过来。
一抬头,竟然是晃晃悠悠的梁以儒。
“公子!”相宜慌忙上前。
梁以儒什么也没说,直接扑到相宜身上,相宜二话不说的扶住了梁以儒,让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主仆二人就这样颤颤悠悠的走在长街上。
“公子?”相宜刚想开口。
“嘘!”梁以儒低声。
相宜便絮絮叨叨的念道,“公子,你再不回去,少夫人又要发脾气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少夫人的性子,她若是发火,咱们谁的日子都别想好过。当初你若是执意不娶,不就没这回事了吗?如今娶都娶了,何必还买醉在外?若是被少夫人知道,奴才真的会被打死的。”
梁以儒也不说话,垂着脑袋,将身上所有的力量都压在相宜身上。
走了一条街,拐了个弯,身后的尾巴才算消失了。
“公子,好像走了。”相宜低语。
梁以儒点了头,如释重负的起身,抬手便将手中的酒杯丢出去,砰然碎在地上。他冷然站起身来,迎风低咳了两声,若有所思的回望来时的路,“看样子这个花满楼,委实不简单。”
“公子发现了什么?”相宜惊问。
“暂时还不好说。”梁以儒深吸一口气,“不管这个花满楼与代州的花满楼是否有关联,但——我可以肯定一件事,里头的女人各个都不简单。”
相宜打了个冷战,“公子,那她们没有怀疑你吧?”
“不是跟了一路吗?”梁以儒冷笑,眸色素冷,“方才咱们若有不慎,此刻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相宜微颤,却也不敢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