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郁久多的草原(尾声)
柔然的姑娘天性率直,喜欢便是喜欢,不会顾虑那么多。
郁久多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那个宣朝的六王爷之后,就开始锲而不舍地追求起来,一年四季,雷打不动。
她向族里的姑娘讨教了很多,素来舞枪弄剑的大将军竟然学会了织毛衣,学会了编绳结,她甚至学会了把那头从来都只是简简单单绑成发辫、缀上珠子的长发编成各式各样的发髻,听说中原的姑娘便是这样的。
寒冬到来时,郁久多把自己辛辛苦苦织了很久的袜子送给了顾知。
顾知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无奈地说:“将军,你的身份高高在上,实在没有必要为我做这种事情,顾知愧不敢当。”
郁久多振振有词:“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都给你织了,你不穿才是浪费我的一片心血。”
“将军这又是何必呢……”顾知低低地说。
“因为我中意你。”这是郁久多理直气壮的回答。
她甚至一把将袜子塞进了顾知手里,然后笑眯眯地说了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说罢,她踏出大门,骑着自己的枣红色骏马朝来的路奔去。
她的背影纤细瘦弱,却又笔直坚定,顾知从未在任何一个姑娘身上看到这样大的勇气与自信,那种光芒皎若云间月。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她都如约而至,站在他府上的大门前,笑眯眯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说说一整天来发生的事,说说在书上读到的有趣内容,有时甚至就为了看他一眼,说上一句晚安。
顾知心知肚明自己不应给她任何念想,因为他们不可能,因为他不可以。
可这个姑娘像是一团火焰,直勾勾地朝他逼近,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天知道在那个寒冷得飘雪的冬夜,当她取下披风,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时,他为何没有拒绝她,没有推开她忽然踮起脚尖来搂住他的脖子的举动,然后在他唇边轻轻一吻。
脑子里的冷静与从容骤然间灰飞烟灭,他的理智被这样的亲密无间摧毁得连渣都不剩。
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对她说:“不是这样的。”
然后他环上了她的腰,将她重重地贴近自己,同一时间,他吻住了她的唇,柔软如春日里初绽的杏花,甜美温软,芬芳四溢。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其实他也将她放入心里好久好久了,也许是从初次相识时,看见她略带稚气的嫌弃目光开始,也许是从她屡屡败在他手下却不屈不挠坚持要赶超他的时候开始,也许是从战场上她宁死不屈也要带兵作战开始,也许是从她一直以来都锲而不舍、毫无顾忌地追逐他、喜欢他开始。
寒冷的雪花漫天纷飞,顾知的心里却一片火热,冬日的空气固然刺骨,可恋人的双唇却滚烫灼人。
就这样,郁久多终于以野马般悍然的姿态攻入了顾知的草原。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在两人终于走到一起之后,郁久多发现顾知常常会一个人沉默着发呆,思绪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会抱着他的腰,问他在想什么。
顾知总是温柔一笑,亲亲她的额头,却不说话。
可汗越来越信任这个来自宣朝的王爷,特别是在他制定下几个周密的战略计划,并且协助郁久多打下了周围几个分裂的游牧民族以后,柔然的势力逐渐壮大,在草原上的影响力也与先前不可同年而语。
顾知获得的权利越来越大,不仅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就连拥有的权利也与柔然贵族相去无几。
再加上柔然的云麾大将军也倾心于他,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被送来柔然做质子的王爷恐怕今后都不会再回中原了,皇帝怕他阻碍皇位,所以送他来此,柔然却给了他所有的尊贵地位与崇高待遇,他又有什么理由不留下来呢?
顾知来了柔然四年,皇帝在宣朝也就统治了四年。
事情并非像天下人所想那般,因为皇帝是个庸人,所以才支开了机智过人、天资聪颖的六王爷。真相恰好相反,皇帝哪怕年纪轻轻的,却是个胆色过人、能够独当一面的君王。
四年时间,足够他平复朝中非议,也足够他拿出一番作为来威慑天下,成为真正当之无愧的宣朝国君。
而国家一旦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国业蒸蒸日上,有些遗留已久的问题也就到了解决的时候。
四年前因为初即位,皇帝没有来得及处理边境纷争,而今纵观草原上,柔然已经从昔日那个不大不小的游牧民族成为了今日草原上的一大霸主。
边境扰民现象依然时有发生,几乎每次都是以宣朝子民的臣服告终。
皇帝自然有所不满,从京城派兵驻守宣朝与柔然的交界处,于是在又一次的小摩擦里,柔然终于没能一如既往地讨到好,而是被京城派去的精兵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柔然自然也紧张起来,双方的态度都十分强硬,战事一触及发。
之前的一些战役都有顾知的参与,而此番为了避嫌,他主动请愿留在了柔然的都城,并不跟随大军一同上阵。
一方是抛弃他的故国,一方是视他如族人的柔然。
即使两难,也不得不静观其变,置身事外。
郁久多作为柔然大将军,自然带兵上阵杀敌去了,亲眼见识到宣朝大军的强势,她才终于明白过去顾知说的话。
她骄傲自满太久,自以为率领了一支不败之师,事实上一切不过如顾知所说,是因为宣朝未曾真正重视过柔然,亦不曾派出最精良的军队来应对柔然。如今对上了这样声势浩大、久经沙场的队伍,郁久多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战柔然必定会伤亡惨重。
可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最大的优势并非他们多么善战善骑射,而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服输精神。
哪怕到了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柔然人也绝对不会退缩。
因此这一战不仅是柔然所面临的巨大挑战,也是宣朝这么多年以来最艰难的一次战役。
若是没有那场意外,这场战争毫无疑问会持续至少半年时间,然而正式因为那场十分及时的意外,战争仅仅在持续了一个多月后,就戛然而止。
而这场意外不仅是宣朝的惊喜,柔然的惨败,也是对郁久多的致命一击。
那日可汗正坐在皇城里与顾知下棋,外面探子来报,说是宣朝已经攻过了墨谷,侵入柔然的领土。
可汗的眉头瞬间皱起来,终于做出决定,要将一直以来未曾参战的敕勒族也招入这场战争。
他的策略十分巧妙,那便是将俘虏来的宣朝汉人组织起来,由假扮成汉人的柔然精兵带领着攻入敕勒的范围,令他们产生错觉,宣朝不仅要攻打柔然,更要消灭掉草原上的所有族群,成为整个草原的霸主。
敕勒人比柔然人要凶悍得多,一旦受到这种袭击,毫无疑问会与柔然达成共识,一同攻打宣朝。
届时,宣朝能否取得战役的胜利当真是个不可预知的结果了。
只可惜可汗的军令还未出门,顾知已然风姿卓越地站起身来,一边为他的策略赞叹不已,一边不急不缓地朝着门边的探子掷去一枚棋子。
那棋子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门口那人的穴道,探子应声倒地。
可汗蓦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六王爷?”
顾知没有动,唇角含笑地站在原地,很是礼貌地朝他作揖道:“这些年来,顾知感谢可汗的照顾了,如今即将故国重游,先在此与可汗作别了。只是临走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可汗见谅。”
他的态度还是那样温和清隽,尔雅得如同所有小说戏本里的翩翩贵公子,只除了那双眸子里深不见底的谋略与心计。
可汗颤声怒道:“你难道到现在了还一心向着宣朝吗?你把那里当做是你的故土,可你的亲人亲手把你推了出来,将你流放异乡!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个会影响皇帝前程、会危及江山社稷的人,要不是我,要不是柔然,你以为今天的你会过得这么舒适安逸吗?顾知,你但凡有一点心,都不会恩将仇报!”
顾知笑了,还是用那样温柔低沉的嗓音道:“我感谢可汗这么重视我,给了我如此大的权利,可我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流着汉人的血液,更何况……”他微微一顿,“可汗看上的也不过是我的才能和本事,如你所说,你让我体会到了何谓权势,也让我亲自上战场展示自己的本领,可那不是因为信任,不然你也不会暗中派了自己最精良的死士卫队混杂军中监视我了。”
可汗面色一变,没有说话。
“所以到头来,哪怕宣朝把我推了出来,也并不见得柔然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若我是个毫无本事的废人,恐怕今日也不会过得这么安稳,可汗并没有把我当做族人,不过是个做买卖的商人罢了,我出力,你出钱,如此而已。”
可汗冷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却一直装疯卖傻,等的就是今天?可你最好想想清楚,若是你继续做这笔买卖,柔然可以永远把你奉为上宾;可你要是反戈一击,到时候就会是柔然最大的敌人,而就算你为宣朝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也不见得会买你的帐,你当初就为他所忌惮,一旦将来功高盖主,难道不会落得比被放逐异族还惨的下场吗?”
顾知淡淡一笑,“可汗误会了,当初皇上之所以把我送来做质子,的确有他的原因,但并非可汗所认为的这样。就好比若是有朝一日离你最远的那个地方忽然发生叛乱,可汗是愿意把自己最信任的亲信派去平反,还是派一个早有异心的人去呢?”
此言一出,可汗顿悟。
顾知仍在继续:“俗话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皇上派我来柔然这么多年,如今也该是我报效祖国的时候了。”
从始至终,他都是皇帝最好的手足,被派来柔然做质子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众人以为的那样,什么怕他危及皇位、功高盖主,而是希望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深入敌人内部,然后为今日的战争埋下伏笔。
柔然如今虽然在他的帮助下强大起来,但只有核心处出现裂痕,溃口一触即发。
顾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多有得罪。”
而可汗在被他的人带下去以前,说的最后的话却是:“顾知,若是郁久多知道你背叛了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一直从容淡定的人终于变了脸色,唇边的笑意全然消失。
他的眼神变得深不可测,充满了夜色的氤氲,就这样望着远处的苍穹与山岚,心下像是破了个洞,有风呼呼地灌进来。
她迟早会知道。
这就是当初为何他执意不肯接受她的原因,可是到最后也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和她在一起了。
郁久多尚在战场上苦苦支撑时,军中忽然来了都城的使者,她返回大帐,却听到了令她震惊的消息。
宣朝的人马从都城背后攻入王宫,可汗被俘。
她一把揪住那使者的衣领,颤声问道:“世子呢?六王爷呢?还有可汗的精兵呢?那么多人驻守都城,怎么会一夕之间就被攻破了?”
使者哆哆嗦嗦地说:“回将军的话,世子被人关入天牢,水井里被下了毒,所有士兵都中毒昏厥了。”
“那六王爷呢?”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对那人吼道。
“六王爷被宣朝的人马带走了,说是背叛了宣朝,要带回都城由皇帝亲自发落。”
郁久多的手猛然一松,也不顾身上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颓然坐在椅子上。
使者还在继续说:“可汗下令退兵,让出边境五座城池,签订和平条约,今后十年内,柔然都不会再踏入宣朝的土地半步,且臣服于宣朝,每年进贡珍品牛羊,汗血宝马……”
后面的话,郁久多都听不下去了。
她先是沉默,随机仰头大笑起来,面上湿漉漉的。
顾知说的没错,她以为凭她一己之力便能抱住柔然,保住自己的族人,可是到头来,柔然的士兵牺牲了那么多,鲜血都快染红半片草原,最终她还是输了。
偃旗息鼓的大军在营地苟延残喘了一夜,第二日就踏上了归途。
宣朝退兵,战争结束,可汗也终于重获自由。
而一切的代价便是,此后十年,柔然都只能局限在草原上一个小小的区域内,且可汗的大儿子还被带去宣朝做了质子,一旦柔然跨越雷池一步,质子便有生命危险。
十年,整整十年之后,质子才会被放回柔然。
这十年里,柔然必须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宣朝之下,每年进贡珍品无数。
柔然的辉煌终于结束了。
除了从战场上回来那天,郁久多再也没有去过宫里。
可汗看着她,只说六王爷被宣朝的人马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