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莺一滞,冯元让她讲心里话?她心里的话可不是赞同的好听话啊,说了就成了对峙,说了就是不敬。
她初始还有些怯口,可一想到被他厌恶不是正好么?能在他走之前将她送回南门,也算功德圆满啊。
故而,端坐在绣墩上,转过半个身子正面迎向他,梗着脖颈,颇有些义愤填膺道:“修长城修运河便也罢了,是利国利民的益举,可建阿房宫呢,也是为了民?为了一个名唤阿房的女子,便死伤几十万百姓,难道不是他骄奢淫逸的证据么?”
冯元笑笑,知道这不是她的偏颇,世人在意的也是这些,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可为政者顾全大局,百姓目光短浅,大多都是愚昧之士罢了。
换上薄底软寝鞋,趿拉着走到她身前。见她欲要起身,连忙摁在肩头,自个儿立在她跟前,俯视下去,老神在在反驳道:“谬论!爷看你是野史瞧得多了。阿房宫一直到秦朝覆灭,此宫殿都没曾竣工,只留下个前殿,世人便唤作阿房宫,宫殿名始皇直到离世,也没有取成。故而,杜撰一女子名阿房,被始皇铭记,不过是世人凭空臆想出来的香艳趣闻罢了。”
绿莺一怔,颇有些哑然,难道世间从没存在过一个阿房女,全是世人瞎编的?
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冯元郑重解说道:“阿房宫旁的爷也不跟你多说,说了你也听不懂,就说那门阙罢。其中有磁石门制,一是为防止行刺者,磁石能吸铁,使隐甲怀刃者在入门时不能通过,从而保卫皇帝的安全。二是为了向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四夷的来朝者显示秦阿房宫前殿的神奇作用,令其惊恐却步,以振国威。”
好罢,就算他说得都对,可秦始皇的□□还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他,秦朝人口又怎么会急剧骤减,这其中就有他和她的先祖啊,死的那些可都是他们的骨肉至亲啊,他休想一言蔽之。
“多疑,刚愎自用,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裁决,每日批阅文书一百二十斤。不采贤能之言,不纳有能之士之才能,怪不得他死后,秦便灭了呢,只存了十四年,成为历朝历代最短之国祚。”
见她努着嘴,撅起下唇,圆得跟红樱桃一般,娇滴滴结在树上。脸鼓得如包子般,冯元拈出两指掐了掐,挑起一边眉毛,未似方才一般替始皇脱罪,反而说起了调侃她的气人话:“非也,你还是看多了那些糊弄人的话本子,最短的是北辽,仅仅在位十九个月。”
话落,想起一事,指了指她肚子,他提醒道:“你辩归辩,可以在言辞上激烈,咱们就当切磋文艺了,却莫要在腹内团出气来,否则闪着爷的儿子,可不饶你!”
绿莺也没气,不过是不服罢了,难道人命在上位者眼中,就是草芥么?
“为了兴建阿房宫和骊山墓,秦始皇从全国各地共征工七十余万,耗费了无数钱帛物资,因而遭到了举国上下的反对。有一年,在东郡就发生了一起咒骂他的事件。一日,有颗陨星落到了东郡,有个人因痛恨他,就在上面偷偷刻了七个字:‘始皇帝死而地分’。秦始皇便派御史大夫在那里追查。未果之下,他便索性下令把陨星附近的老百姓全都抓起来杀了。难道此举,爷也认为对?”
深深叹了口气,冯元眼神深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国之根本。此次杀戮爷虽也看不惯,却不想多言。历来皇权统治,后世褒贬不一,难以一致赞同。可我们世人只要知道,没有他,建长城,抵御蛮夷,汉人便将覆灭,也没有你我今日的这番言谈。没有他的作为,弱肉强食下,汉人早亡了。莫说三千万只死了几百万,便是死两千万,那也比被灭族强,便是因着建长城、修灵渠,便可功过相抵了。爷相信,岁月流逝,将来后世之人也能愈加对他包容理解,还给他个公道。”
绿莺不知自个儿是想激怒他,还是纯粹在抒发自个儿的想法,此时有些混乱。方才以为他说得是歪理邪说,此时倒又觉得颇为在理。她有些气恼,怎么他简简单单几句话便颠覆了她从小以来一直的认知?
在决议无法下达时,皇上是喜爱百官在金銮殿上雄辩的,谁辩胜了,皇上也能有选择了。冯元只在早朝时与人辩过,今日与小妾这番,倒觉得颇为新鲜。政事他大多不与后宅相说,心底也觉得,即便将来朝廷起乱,有关乎家族命脉的难处,他也只想与冯佟氏商量。冯佟氏出身大家,虽有些性子上的瑕疵,也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妾室之流强上百倍。
可与绿莺的一场言语交锋,他竟觉得,这娇艳貌美的枕畔奴仆,倒颇有些过人之处。咂咂嘴,他竟隐隐企盼起来,将来也要不时与她辩上一辩,有趣又解乏。
就寝后,黑暗中的绿莺大睁着眼,心内已然下好了决定。咫尺之遥躺在床外侧的人,是个心怀家国的磊落政客,上忠于主,下爱护民,可在这一方宅门中,能给她一时的荣华和温柔,却给不了她一世的静好和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