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的葬礼并不浓重,按照容卿信中交代的,他不愿太多人祭奠他的死亡,便是对蔺兰芝与马媛,也只说是和容麟一起云游四海死去了。
宁玥抱着怀中早已没了温度的身体,一股私心的疼痛在胸腔内翻滚,她从不知自己能够如此难受,就连被关在水牢中、被宣布命中无子,都不曾这般痛彻心扉过。
好像有个人在用坚硬的利爪一下一下刨着她的心脏,要把她撕碎、把她掏空。
她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个不经意间的噩梦,一睁眼,这个人还活灵活现地在自己眼前。
但已经不可能了。
他从不舍得让她等待,如今她叫得嗓子都哑了,他还是不睁开眼看她。
他是真的抛下她了。
她不是第一次被人抛下,却是第一次生不如死。
这是用生命守护着她的男人,没求过一丝一毫的回报,没有肉欲的纠缠,没有金帛的焚熏,就那么默默的,站在她看不到又触手可及的地方,耗尽生命里最后一丝力量。
宁玥抱着已经不能再回应她的人,再也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
没过多久,宁玥便大病了一场,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太医们如鱼贯一般在椒房殿日夜出入,药材流水的端进来,可不论如何诊治,宁玥的病都没有丝毫起色。
又是一日喂药,宁玥把胃里的药汁全都吐了出来,吐完,便晕在了床榻上。
看着她日益削弱的面庞,玄胤也觉得她活不久了一样,心急如焚!
“你们都是饭桶吗?皇后到底是得了什么大不了的病?这都多久了?啊?为什么一点起色都没有?皇后还越病越重了?”
太医们被皇帝吼得心惊肉跳,从前先皇陛下健在时,也时常冲他们发火,可到底是上了年纪,心思宽和些,性子绵软些,吼几句便作罢,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却实实在在是杀过他们同僚的。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将脑袋深深地低下去,大气都不敢喘。
玄胤没因众人的害怕而有所怜悯,冷冽的眸光落在众人头上,冷笑着说道:“朕警告你们,皇后要是救不醒,你们也活不成,全都跟着陪葬!”
众人吓得话都说不出了。
出椒房殿后,几位交好的太医相伴前往太医署,一名刘姓太医无辜地叹道:“皇后娘娘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咱们就是把华佗给她请来,也回天乏术啊!”
梁太医,从前荀太医的弟子,南疆王过世后,荀太医辞官归乡,他便顶替了师父的位子,任新一届的太医院院判。听了同僚的话,他亦有感而发道:“宰辅大人英年早逝,娘娘会难过是难免的,且再过些日子看看。”
另一名张姓太医摸着胡须问道:“我听说,娘娘与宰辅大人感情极好,小时候就跟咱们太子公主一样,一个被窝里长大的。娘娘的父亲因常年征战在外,宰辅大人又是当爹又是当兄长,好不容易才把娘娘拉扯大,在娘娘心里,宰辅大人比爹娘还亲。”
刘太医困惑道:“拉扯大?不是听说娘娘三岁的时候,宰辅大人就失踪了吗?”
张太医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三岁怎么了?你以为养到三岁很容易啊?那夭折的孩子有多少你是没看见吗?而且你没听说娘娘以前是个病秧子?宰辅大人这一身的医术,谁说不是为娘娘学的呢?”
说到这个,一旁的梁太医倒是想起了去年上半年一件事,那时容卿已不大在朝堂走动,一般早朝也告假不来,但因藩王作乱,朝廷时拿不下,容卿主动请缨前往西部平定藩王之乱。
临走前,容卿找他要了一些阿芙蓉。阿芙蓉是一味比较邪乎轻易不敢使用的药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连碰都不许人碰。盖因容卿本身也是大夫,定明白阿芙蓉的禁忌,他才给了容卿。
当时,他以为容卿是要拿这药物去祸乱藩王,如今一想,怕是那会子容卿就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才会拿了阿芙蓉给自己镇痛、平息咳喘。谁都没看出他云淡风轻的外表下强弩之末的身子。
西北风沙之苦,藩王之祸,暴民流窜,疫病横行,也不知他是吞下了多少阿芙蓉,才强撑着走过了那么一段艰难的岁月——智斗藩王、恶惩暴民、巧控疫病。一个人,做了百名大臣都做不到的事,呕心沥血,殚尽竭力。要说他是忠于皇上,梁太医不信,容卿此人,最是孤傲,不论是曾经有助于他的耿皇后,还是英明神武的南疆王,都没能真正入他的眼,他想守护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椒房殿那个不被百官接纳的皇后而已。
他越强,那群人才越不敢轻举妄动,大帅走后,他成了皇后唯一的外戚,他不倒,中宫不倒。
为了皇后,他一直苦苦地撑着,现如今,最强大的敌人被连根拔起了,他也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走吧,你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
椒房殿内,玄胤陪在床前。
小德子抱着一摞奏折走了进来,瞅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您有些日子没早朝了,御书房的奏折也堆积如山,太傅大人挑了几个重要的,您要不要过目一下?”
玄胤脸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没看见皇后病了吗?皇后要是好不了,朕还批阅什么奏折?!”
小德子的脖子缩了缩,但见对方没大发雷霆,还是壮着胆子劝慰了一番:“娘娘是忧思过重,调养几日,必定能大好的,娘娘如今昏迷不醒,您便是守在跟前儿也没用,要不……奴才书桌给您搬来,您就在椒房殿办公如何?”
玄胤抄起床头柜上的茶杯朝小德子砸去,小德子不敢躲,硬生生挨了一下,额头被砸了一个大包,当即跪在地上,惶恐道:“奴才该死!”
“你是该死!都忘记做奴才的本分了!朕要怎么做,需要你来教?要不要把皇帝让给你做得了?”玄胤语气如冰地说道。
小德子吓得手臂猛颤,折子哗啦啦掉了一地:“皇上赎罪!皇上赎罪!”
玄胤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看在你是皇爷爷留给朕的人,就凭你这副德行,朕早把你大卸八块了!还不快给朕滚?滚得远远的,朕不想再看到你!”
小德子屁滚尿流地爬出了内殿。
宁玥幽幽转醒,耳畔还回旋着玄胤暴怒之下的话音,张嘴,虚弱地说道:“皇上又生气了?气大伤身。”
玄胤忙拉过她骨瘦如柴的手:“你都这样了,还担心朕伤不伤身,照朕说,伤身了才好,你这病痛,合该朕也替你一半!是朕太自私了,没顾及容卿的身子,让他风里来雨里去,生生折损了寿命……皇后……朕对不住你……”
话到最后,已是难掩哽咽。
宁玥微微红了眼眶:“不怨皇上,是臣妾没用,不愿与接受那些朝臣的示好,大哥为怕臣妾腹背受敌、中宫不保,才屡屡请战,在朝堂上下艰难行走……若早知这样,臣妾就是与那些人坑壑一气又怎样?臣妾不要他这么辛苦……”
玄胤知她是悲伤到了极点才会口不择言,就算让她重来一次,她也不会做个奸臣手中的傀儡皇后,他抚摸着她脸颊道:“快别自责了。”
“臣妾如何不自责?臣妾是他妹妹啊,却连他身子亏空成那样都不知道……臣妾以为他还有很多年的活头……”宁玥泣不成声,“他在外面血雨腥风,臣妾却躲在这宫围之中,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用命给臣妾换来的安逸……”
“那照这么说,朕就是杀死他的帮凶了。朕明知他不易操劳,还准了他请缨西上的折子,是朕间接害死了他,你要怪,就怪朕吧。”玄胤难过地说。
宁玥用被子捂住头,哭得浑身颤抖。
“皇上,娘娘,太子殿下和小公主求见。”门外,冬梅轻声禀报。
被子里的哭声戛然而止,玄胤眸光动了动,对冬梅道:“让他们进来吧。”
皇甫澈与皇甫倾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各自手中捧着一个装了食物的托盘。
“父皇,母后。”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连一贯调皮捣蛋的皇甫倾都乖巧温顺得不像话。
玄胤笑着看向二人,眸光扫过他们手中的托盘:“这是什么?”
皇甫澈道:“听闻母后近来胃口欠佳,儿臣与妹妹亲自包了些饺子,想请母后品尝,儿臣做的是牛肉番茄馅儿,妹妹做的是玉米虾仁馅儿。”
“很好,都是你母后爱吃的。”玄胤赞赏地点点头,望向床内已经收拾好情绪的宁玥道:“孩子们做的,好歹尝一点吧。”
宁玥顶着红肿的眼睛,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意:“母后还不是很饿,给父皇吃吧。”
“可是母后,我们是给你做的呀!”皇甫澈睁大眸子道。到了这个时候,不屑扮嫩的他不介意拉面子。只要母后能好起来,他什么都愿意干的。
宁玥还是不想吃,可对着孩子的一片赤诚之心,又很难讲出拒绝的话,她垂眸,艰难都说道:“你何必这么逼我?”
一生气,又忘记敬称了。
玄胤倒是不在意这些,揽住她肩膀道:“不这么逼你,真看着你饿死吗?我做不到。”
你对谁都心狠,唯独对容卿、对孩子,柔软如水。
皇甫倾捧着盘子来到床前,奶声奶气地说道:“母后,你为什么要哭呀?是舍不得舅舅吗?他们说舅舅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要很多年以后才能回来,要不……我们给舅舅写信吧?让舅舅别玩那么多年,早点回来,倾儿也想他呢。”
宁玥抱紧了女儿。
……
到底是不忍心让两个孩子失望,宁玥逼自己吃了几个饺子。玄胤见这一招果真有效,立刻免了皇甫澈与皇甫倾的功课,让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宁玥。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久,宁玥本就想把自己龟缩起来,玄胤偏要把她最狼狈懦弱的一面呈现在孩子的眼皮子底下,堪堪强撑三日,第四日便郁气结胸,吐出了鲜血。
玄胤见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暴躁得将太医院十名太医全都打入了天牢。
山雨欲来,整个皇宫都笼罩着一股可怕的气息,宫人行在路上,也再不敢大声说话,彼此碰了面,都只是点头而过,有不懂事的小宫女追着小太监在御花园跑了一个来回,回头就被掌事姑姑罚进了慎刑司。
一时间,人人自危。
又过了数日,步入初夏,宁玥的病情依旧没有丝毫进展,玄胤也不敢再拿孩子去激她,就这样陷入了无可奈何的焦灼,直至六月二十一号下午,素衣觐见。
素衣曾是容卿的贴身女官,听闻入宫前便受过容卿的恩惠,后在菩提宫偶遇容卿,便发誓为容卿肝脑涂地,除容麟以外,她是唯一能够照顾容卿饮食起居的人。
饶是早过了容卿的孝期,她依旧穿着素白裙衫,头戴素白绢花,看到形同枯槁的宁玥,忆起容卿,好容易止住的泪水再一次掉了下来。
玄胤看了她一眼,道:“喊你来,不是让带着她哭的,若叫她再掉半滴眼泪,容卿的陵墓你也别守了!”
素衣自请为容卿受陵,甘愿一辈子带发修行,替容卿诵读经书,盼他往生轮回,眼下听了玄胤的威胁,不敢再啼哭,收拾好表情,步入了内殿。
宁玥睁着已经流不出泪水的眼,怔怔地望着帐顶,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娘娘。”
听到人叫她,她也不理。
素衣勉力挤出一抹笑容,在床边坐下道:“娘娘,是我啊,素衣,您还记得我吗?”
宁玥慢悠悠都看向她:“大哥身边的素衣?”
“是的,您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素衣很激动。
宁玥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病了,又不是傻了,哪里不记得人?”
素衣险些落了泪:“娘娘……”
宁玥淡淡地移开了视线:“找我有事吗?如果是来劝我吃饭的就算了,我实在是没胃口,不是故意不吃。”
素衣摇头:“我不是来劝您吃饭的,我是来向您辞行的,我已经得了皇上的恩准,不日要前往封地督造公子的陵墓,之后便长居那边,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啊……”宁玥捏紧了手指,“可是我舍不得怎么办?”
这个舍不得,自然不是舍不得素衣,而是舍不得容卿的骨灰。
素衣喉头胀痛,将泪意逼回眼,底,说道:“娘娘,临走前,奴婢有些话想对您说。”
“是不是大哥有什么话没来得及写进信里,所以让你嘱咐我?”
“不是的,娘娘,公子把锦盒给我的时候就交代过,他要说的话全都写在信里了。”
“那你还来做什么?向我告别吗?”
“是,也不全是。奴婢想来找您,是因为听说了您的情况,再三犹豫之下,决定把一些真相告诉您……”言及此处,素衣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纠结之色,“公子原本是不让奴婢与您说的,可奴婢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您继续糟践自己。”
宁玥慢悠悠地看向了她:“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素衣低头,抿了抿唇:“是公子和小公子的事。您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公子出了这么大的状况,小公子都没有回来?”
这段日子,只顾着伤心,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确把这一异状忽略了,以容麟与大哥的关系,怎么可能连大哥过世都不回来吊唁?她是哭糊涂了吧?居然把容麟给忘了。
“容麟为什么没回来?他跟我大哥吵架了吗?不能吧,我每次问大哥,他和容麟怎样,大哥都说挺好……”难道一切都是在骗她?
素衣苦涩一笑:“事到如今,我也好什么隐瞒的了。娘娘,其实小公子与公子……已经五年多没有任何往来了。”
宁玥眸光一颤:“怎么可能?容麟不是三天两头给我大哥写信吗?他们不是定了一个……一个什么五年之约吗?没有任何往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早就分手了?”
“分手不分手,我不清楚。五年之约的事……有是有,但是与您所知道的不一样,他们不是中秋节才拟定的,而是早在……早在大年初四就……就有了。那会子您生产完,公子一言不发地离开,给您留了一封信,说和小公子游山玩水去了,等公子回来,孑然一身,告诉您,他与小公子定了五年之约……”素衣自嘲一笑,“其实,小公子早在大年初四那天便被他娘亲带回北域了,公子太难过,怕待在盛京让您瞧出异样,才诓骗您他与小公子出游了。”
宁玥合上眼眸,抽了一口凉气:“竟是这样……大哥一走九个月……竟是一个人躲起来舔舐伤口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我还当着他的面恭喜他和容麟终于修成正果……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快要难受死了,却还对着我笑……”
已经干涸的眼底,再次涌出泪来。
素衣忙上前,为她擦了泪道:“娘娘,您别哭了……我告诉您这些,不是为了让您更难过,是不希望您再自责……公子的死不是您导致的……您千万别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怎么不是我?我但凡早一点发现他的心事,我都不会让他一个人在南疆苦苦挣扎这么多日子?我简直不敢想,他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听我一遍遍地调侃容麟和他?”宁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素衣手背上,烙铁一般滚烫。
素衣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道:“您不能这么想。公子自己已经够苦了,您过得好,他才算有一些安慰。公子的身体,您可能不是特别清楚,其实早在入住菩提宫时,公子就明白自己活不过二十五,但遇上您后,他顺利地度过了二十五岁生日,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又偷来了几年光阴呢’,他的早逝,是注定的,与您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可如果我能对他好一点,他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意义?等不到那个人,每日都是折磨,不如这般去了,也是一份解脱……”素衣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宁玥泪眼朦胧地看向他:“我大哥和容麟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有些久了,还是您生完小太子和小公主不久,好像……是大年初三的晚上,夫人找公子谈了一次话,第二天,夫人就把小公子带了。奴婢当时并不在场,还是有一次公子喝多了酒,与奴婢说起那几日的事,奴婢才知他二人之间竟还有这一段隐情。”
“五年之约是怎么回事?也是假的吗?”宁玥追问。
“这倒不是假的,夫人与公子说,他们家就小公子一个孩子了,还指望他传宗接代的,公子心软,便答应了。那五年之约,便是如此定下的。”
“不是直接与容麟定的?容麟知道吗?”
“这……这个奴婢不清楚。”
“如果是大年初四定下的,如今已是六月,岂不是五年半了?容麟没有回来!他没履行约定!”宁玥像是终于恍然大悟,整个人顿住,眸光犀利。
素衣点头道:“公子每日都会在手札上记载他们分开的日子,公子去世的那天,手札上写着……五年四个月又二十一年……”
宁玥心如刀割!
素衣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公子的身体是早就亏空了,最后一年更是大量服用禁药……他自己也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他的死……不是您造成的,他只是想用为数不多的时间,努力为您做些什么,不要等他不在了,您还那般艰难……所以您千万不要自责,不要觉得是您让公子操劳过多,事实上,能为您操劳,公子才反而觉得满足。如果您一定觉得他的死是由于某些原因造成的,那个原因也不是您……和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他都是高兴的……他不止一次地告诉奴婢,每次他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冲他笑,他便又能活了……”
素衣重复又啰嗦地说着,生怕宁玥不理解她的意思。
宁玥呆怔地点了点头:“你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了。大哥待我,就像是我待太子和公主,生怕给他们的不够多,就算为他们死也是一种欣慰。”
素衣忙不迭地说道:“是的,娘娘!奴婢想说的就是这个!您带给公子的天伦之乐,让公子走得没有遗憾……”
宁玥摇头:“不,素衣,他有遗憾。”
……
玄胤回到内殿时,素衣已经离开了,床上没人,玄胤心口猛地一惊,以为宁玥跑到哪儿去做啥事了,面色发白地朝小隔间找了过去:“玥玥!玥玥!”
“我在这儿,怎么了?”宁玥从浴室出来,披着单薄的亵衣,头发湿漉漉的,以一块洁白的棉布束着,眼底依稀可见斑驳的血丝,可见又大哭过一场。不过眉宇间已没了之前的黑气,精神好了许多。
玄胤长长地松了口气,上前抚着她肩膀道:“没什么,我以为你……”
宁玥微微地弯了弯唇角:“以为我想不开?”
玄胤挑眉。
宁玥笑道:“我想开了,不会再折磨自己了。”
玄胤狐疑地眯了眯眼:“真想通了?不会是唬我的吧?”
宁玥噗嗤一笑:“我唬你做什么?你都紧张我紧张得不敢上朝了,这么妻管严,还用我唬啊?”
都敢调侃他妻管严,可见是真的好了。玄胤搂住她又瘦了不少的身板,一边心疼,一边威胁:“说朕妻管严,嗯?”
那调调七弯八转,弄得人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不过,宁玥正在病中,倒也不怕他敢乱来,嗔了他一眼,道:“难道臣妾说错了?哎呀,好困,没睡够,再去躺会了……”
“哎哎哎!好不容易起来?先吃点东西啊!”玄胤拉住她的手,见她一脸深意地望着自己,清了清嗓子,“是,朕惧内,超级超级惧内,行了吧?皇后娘娘,可以赏脸吃顿饭了吧?”
……
宁玥用餐,一家人都非常高兴,皇甫倾怕她吃完又跟前些日子一样一病不起,特地背了三首刚刚学会的诗。
女儿是什么水平宁玥再清楚不过,一下子背出三首来,怕是下了极大的功夫。
宁玥又是欣慰又是愧疚,欣慰的是女儿好像突然懂事了,愧疚的是为什么女儿要急着长大呢?还是自己伤害她了呀……
晚饭后,宁玥将一对小包子抱到床上。
皇甫倾睁大黑亮的眼睛,难掩兴奋地说道:“我们今天可以也睡这里吗?”
宁玥含笑点头。
“哇!太棒啦!”皇甫倾在床上蹦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住动作,局促地瞄了宁玥一眼。
宁玥知道她再顾虑什么,摸了摸她小脑袋:“母后不会再难过了,以后都乖乖地吃饭、乖乖地睡觉。”
皇甫倾的眼睛倏地一亮,一屁股坐进宁玥怀里:“真的吗?那太棒了!母后为什么突然不难过了呢?是不是倾儿背书背得很好呀?”
宁玥微笑着道:“是啊,倾儿会背这么多诗,母后一高兴,就什么病都好了。”
“那我再背一遍好不好?”
“好。”
皇甫倾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把《静夜思》,《咏鹅》,《春晓》背了。
宁玥拍了拍巴掌:“倾儿真棒。”
皇甫倾在宁玥怀里蹭了蹭,然后往后一滚,在凤床上撒欢去了。
宁玥又看向一旁静坐的儿子,轻声道:“难为你们了,是母后不好,母后以后会注意的。”
皇甫澈认真地说道:“母后这样,挺好。”
“嗯?”宁玥一怔。
皇甫澈定定地望进宁玥的眼眸道:“母后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在我们面前,不要戴上伪装的面具,我们想要的是一个肯把情绪写在脸上的母亲,不是伪装者。”
宁玥欣慰地笑了。
夜里,皇甫澈皇甫倾进入了梦乡。
玄胤端来一碗药,宁玥轻轻推开:“我已经好了,不用喝药了。”
“你脸色还是很差。”玄胤心疼地说。
宁玥幽幽地瞪了瞪他:“嫌我丑了是不是?”
“你……”玄胤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是谁说我惧内的?一转眼,又怕我嫌弃她了?”看了她一眼,尽管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意志力上来了,想来恢复也就是时间的问题,“行,听你的。”
把药碗放回了桌上。
宁玥偎进他怀里,静静地盯着某处,眼中没有焦距。
“有话对我说?”玄胤亲吻着她发丝问。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答应我?”
“看来是有求于朕啦。”又摆起了皇帝的谱儿。
宁玥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算我求你。”
玄胤被她弄得心底一片柔软,身体康健时尚不忍心拒绝她,更别提她病了一个多月,此时她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想办法摘给她。
“素衣与你说什么了?”他好奇地问。
宁玥撒娇地推了推他:“你还没说同意不同意呢?”
他脸上一个大写的同意,她没读出来吗?玄胤忍俊不禁地勾起了唇角,很快,又坏坏地压了下去,正色道:“你这人吧,轻易不提要求,一提,准是不能轻易办到的事儿。你说你都冷落我这么久了……嘶——”
话到一半,她柔软的手伸进被子,覆上了那不可言说之处。
玄胤被刺激得一个激灵,险些深(同音字)吟出来,慌乱中忘了熟睡的孩子一眼,又满脸通红地看向宁玥,仿佛在问,孩子都在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玥调皮一笑,素手在他身上煽风点火了起来。
玄胤的神经都快崩断了,事毕,面色潮红又心有余悸地看了熟睡的孩子们一眼,贴近她耳畔,悄声道:“胆子真大!”
宁玥拿毛巾擦了手,幽幽地看着他。
玄胤被看得怪不自在,一开始明明是想逗逗她,哪知后面反而被她给调戏了,这人也是翻脸快,早上还半死不活的,这会子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折腾他了。
算了,也怪自己定力不够,没忍心推开她。
“究竟什么事,你说吧。”
宁玥凑近了说道:“我想带我大哥,去找容麟……我想亲口问容麟,为什么要负了我大哥?”
……
七月,宁玥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便与玄胤一起踏上了前往北域的马车。临走前,玄胤将朝堂交给了陈太傅、耿中直与年仅六岁的太子。朝中自然一片反对之声,但经历了定国公一事后,夫妻二人都对太子的手段安心落意。
“朝堂和公主都交给你了,朝堂你可以给父皇弄得乌七八糟,但妹妹,必须照顾好,明白吗?”玄胤无比郑重地说。
皇甫澈拱手行了一礼,笃定而坚定地说道:“父皇请放心,儿臣会把治理得井然有序,也会把妹妹照顾得事无巨细,等父皇与母后归来,儿臣定还给父皇一个太平盛世!”
玄胤拍拍他肩膀,上车了。
宁玥多有不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内心也是多有挣扎,文有陈太傅,武有耿中直,有他二人辅佐太子,相信朝中翻不起多大的狼。可这么早就让太子担起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国家的重任,她有点心疼。
皇甫澈懂事地说:“母后请放心去吧,万事有儿臣,儿臣会照顾好妹妹,等母后回来。”
宁玥最终还是去了,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弥补儿子,但大哥的夙愿,若不能达成,将会变成梦魇,日日夜夜地纠缠她。
……
此次北上纯属私人事情,对外只宣称是皇帝陪同皇后到避暑山庄静养,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抵达山庄后,留下珍儿与小德子混淆视听,宁玥、玄胤乔装打扮,带上冬梅、玄江、黑衣首领与一队潜伏在暗处的玄家影卫,则宁城官道,途径白云州、青州、同州,从易县拿到早已伪装的身份牌、通关文书,越过边境,进入了北域。
初入北域,尚不觉得湿冷,甚至由于盛夏的缘故,还隐隐透着闷热。然而越靠近北都,越能感受到气温的变化,到达卡萨城的时候,宁玥已经把貂皮大衣都裹上了。
“这边没有夏天的吗?怎么这么冷?”宁玥捧着汤婆子问。
玄胤挑开车窗帘,往外瞅了一眼:“这就是北域的夏天了。”
“跟我们的秋天差不多,温差大,中午略有些炎热,晚上就冷得牙齿打颤。”宁玥畏寒,不免又往玄胤怀里缩了缩。
玄胤倒是喜欢这样的天气,搂着她没有说话。
马车停在一处客栈前,客栈的老板迎了上来。
客栈老板迎了上来:“四爷,夫人,你们到啦?”
宁玥一听这称呼,心道莫非认识?但她不记得玄胤来过北域——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玄胤凑近她耳畔,小声道:“玄家祖上在北城扎根,边境城市安插了一些自己的人手,李掌柜是自己人。”
原来如此。
宁玥笑着下了马车,看向面前这个年过五旬、身材矮胖的精明男子,温声打了招呼:“李叔。”
李掌柜受宠若惊,笑眯眯地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这是要折煞小的哇!”边说着,边伸出手去帮冬梅与玄江提行李,“搁这儿就行了,我让伙计来搬,放心,都是咱们的人!”
二人望向玄胤,见玄胤点头,便松开了行李。
李掌柜抬手,立时有几名孔武有力的伙计从大堂走了出来,拧起行李,跟着李掌柜上了楼。
李掌柜将一行人带入二楼最靠里的天字间与地字间:“对不住了四爷,要委屈您与夫人屈就咱们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实在是北域如今局势不好,住别馆容易引人注目,反倒是人来人往地方最能躲避官兵的追查。”
“官兵在追查什么?一路上我们好像也没看见什么特别动荡的局面。”宁玥好奇地问。
李掌柜推开门:“四爷,夫人,请。”待二人跨过了门槛,又对宁玥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北域官兵查人都不在白天查的,一般是晚上戒严了才出来,挨家挨户地查,外地人,但凡稍微有点不对劲儿的,先抓进牢里再说!客栈啦,反而查得少。”
宁玥仿佛懂了,他们赶路全都在白天,晚上则老老实实在客栈歇息,难怪没碰上官兵。
李掌柜给二人倒了热茶,接着方才的话题道:“之前怕人拦截了信件,我没敢多写,北域的形势啊,不同从前了。咱们玄家打败了北域之后,北域臣服了西凉,这对西凉来说是件好事儿,可在这边,却是史上最耻辱的一笔。因为这件事,皇室的威信有所下降,上至满朝文武、下至绅衿民庶,全都对皇室颇有微辞,地方上,更是出现了一些揭竿起义的民兵,其中,多少是真的出于大义,又多少是人浑水摸鱼,不得而知。”
宁玥与玄胤坐下,冬梅开始为二人收拾床铺行李,宁玥喝了一口茶,问:“官府要抓的……就是这群然扰挑衅皇权的乱党?”
李掌柜沉吟了一会儿,似在准备措辞:“是,也不是,说来话长,要不我先给四爷和夫人备些酒菜,稍后咱慢慢说?”
他们来北域是来办正事的,又不是来游玩的,饿一两顿肚子算得了什么?宁玥问玄胤道:“你饿吗?饿的话先吃饭。”
玄胤笑笑:“先了解一下北都的情况吧?知道你也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