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有人闯进来说话,把母子二人都吓了一跳。慕容恪下意识地便挡在了母亲的身前,正要厉声呵问,却发现来人竟然是先前的那个婢女!
高落梅和慕容恪皆是愕然,面面相觑。婢女却上前来施礼道:“属下叫段宓儿。分属内衙幽州分衙,是田总管直辖的一等密探。属下奉命潜伏在此,暗中观察事态的变化并随时侍奉长公主,已经有四年了。”
高落梅惊得站起,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话来。万万想不到,这个每日都见面的,看起来毫不出众的粗手大脚的小婢女,竟然是内衙的高级密探!
段宓儿近的前来,低声急道:“时间紧迫,属下失礼之处,长公主勿怪。一方面,慕容皝欲叛我大秦,联赵来袭,这个变故已然确凿,属下必须要立即发报给田总管,然后加急传往洛阳;另一方面,从前陛下曾亲自交代,任何时候都必须要保护好长公主母子安全。眼下贤母子欲归,那是再好不过,相关路线属下可以安排,不过是越快越好,属下之意最好是立即便动身,赶慕容皝一个措手不及。”
当下再看段宓儿,真正是有如娘家亲人一般。高落梅又惊又喜,努力地克制住激动不已的情绪后,站起身来:“天可怜见,不欲我儿在这里受罪,竟然能有你于此暗中襄助。”她拉过慕容恪,朝着段宓儿鞠了一躬:“你们神通广大,带着玄恭去我也放心些。他的舅父是当今皇帝,平安到了洛阳后,玄恭一定会亲自为你请功的。也望你看在我数年来不曾薄待的份上,一路好生照料我这个孩儿。”
慕容恪与段宓儿都大吃一惊。段宓儿奇道:“怎么,长公主的意思,难道不与我们同行?”
慕容恪急道:“母亲!走就一起走,你为何要留下?”
高落梅摇摇头,轻笑起来:“你去洛阳,是少年郎志在四方,闯荡天下乃是佳话;我去算什么话!我虽然是个粗浅的妇人,但也明白三纲五常的道理。古来女子出嫁后,便一辈子是夫家的人。若是妇德有亏,被夫家休掉黜回娘家,乃是无比羞惭的事,何况无错时却莫名私下潜逃!我自嫁辽东十四年,七出之罪一条未犯,自问扪心无愧,怎能够突然背离夫家,悄无声息地潜回洛阳,自己毁了自己的节操清名!”
二人苦劝,高落梅只是不听,执意留下不走,末了板下面孔,严厉呵斥慕容恪,叫他要有男子汉的决断气概,勿要如此小儿女态。慕容恪不能抗拒母亲,急得不知说什么好,红了眼眶。段宓儿有心想说非常时刻何必如此执拗迂腐,却毕竟因着顾忌说不出口。彼辈内衙中人,都是见惯了生离死别残酷场面的人,内心早已磨练的坚强冷硬。此番见实在劝不动高落梅,段宓儿一咬牙,便就要带着慕容恪离去。
临别前,高落梅拉住慕容恪的手,不停地在他身上这处摸摸那里捏捏,末了紧紧地抱住他,话未出口,已是热泪长流:“孩儿……孩儿!望你从此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娘在这里日夜为你祈福,要你一生平安康健!”
慕容恪全身像突然散去了力气,噗通跪倒在母亲身前,想放声大哭却拼命的忍住悲声。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仰起脑袋,哽咽着道:“母亲……千万保重!日后待孩儿功成名就,再来接娘去享福!”
高落梅抖抖索索地直点头叫他放心,任由泪水流着,却强笑起来,便催慕容恪再不要留恋,速速离去。慕容恪三步一回头,怅然泪眼中母亲的身影,越发模糊。
经此离别,母子二人从此再未相见。不及半年,高落梅突然离世,死因众说纷纭。待三十年后,慕容恪升任枢密使,正式就任继韩雍、谢艾之后的秦军第三代最高统帅,出征漠北柔然前夕,天子以皇长姑的非常礼仪,将高落梅追谥为宁国大长公主,并将其墓迁邙山之南,厚葬。
常山郡,真定城。
破碎的墙砖,七零八落散在一地。缺损的城垛,被还在兀自张牙舞爪的火舌不断舔舐烧烤。城楼上,街市内,放眼之时,处处黑烟冲天,一片残垣断壁,无数死状惨烈的尸首横七竖八倒毙在地上,鲜血将土地浸润成难看的黑紫色,人肉被火燎后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刺鼻无比,令人作呕。整座城镇刚刚经历过残酷战火的无情焚毁,满目疮痍,犹如人体上的道道伤口,触目惊心。
“下一个!”
随着几声传令的厉声呵斥,须臾,十数名士卒推搡着五花大绑的几人进得堂来,朝着堂上正中一员大将施礼,便就分列两旁,不敢多话。那为首的大将,未戴兜鍪,披着亮银甲,看面貌尚未及而立之年,双目阴冷锐利,浑身杀气凛冽,却正是赵国平西将军石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