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办事雷厉风行,头一日送李睿出了京,次日他所拔擢人员的处分便下来,韦玄贞及崔氏被流琼州,韦洵几人分流钦、柳、永、江各地不等,无生忍——如今叫做韦清——的处置倒不甚重,只褫夺了校书郎之职,然而他本贫寒,父兄既出了京,又无官职在身,生计一下便艰难起来。我度母亲之意,倒是恼韦玄贞更多些,于阿欢反倒无所谓,便大大方方将无生忍的名字与郑氏和崔氏几个子弟的名字一起,递到了吏部。
吏部早已自宰相处得了话,果然办得极利落,无生忍即日便被授了望县冯翊的县尉,韦氏长辈见他竟得授望县,识趣地赠了盘川,有与同州刺史相识者,书信托付,无生忍便带着家眷,风光上任去了。
如今许多名士以文章、诗词闻达天下,其中颇有些我前世便久仰大名的,然而偶然提起,母亲和姑姑们言语间却颇多轻视之意,从前我不知晓,而今方知其中关窍:如我这般新搬出宫的少年公主,一句话递去吏部,便决定了多少文人骚客的升降荣辱乃至生死成败,母亲和姑姑们,又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权力之滋味,实在是今日始知。然而千百年后,我这些姑姑们多半只能留下一个封号,生平事迹,都湮灭无踪,这些文人墨客,却能凭一己之诗篇名垂青史,生前身后,情势变幻,着实可叹。
新皇不似李睿拖延了许久才登基,母亲甚至连日子都未精心选择,直接在七月末就举行了典礼,以母后身份临朝称制。邱神勣因勒逼故雍王而被下狱,未等鞠问,便在狱中自尽了,李彬则上了一份万言贺表,诚惶诚恐地表达了他的恭贺之意,据说母亲览表大悦,放他之国,却将他的儿子们都留在京中,又明令建造百孙院。
院落未成之前,阿欢与守礼暂时住在紫宸殿旁、绫绮殿中,母亲又选了天下有名的高僧尼道,聚在京中,与崔明德等女官一道为往生的父亲和李晟抄经祈福。
阿欢亦上了一道表章,请抄一千份《一切道经》以示诚孝,并出钱物一千缗,捐在太原寺中,为外祖父和外祖母祈福,母亲对她此举颇为满意,下令她的一应供给悉如亲王妃之品级,又封守礼为乐安王,食实封一百户。
七月匆匆而过,八月初我才将宅中诸事及赏花宴之事准备妥当,便又借着请崔明德的名义进了宫,这回带了许多郑博自城外买进的小物,连我自己从集市上买的许多风车、酒胡、泥人、纸花,并我的庄田里进的蔬果等,足足装了一车。
到了宫里先见母亲,听说李旦不知怎么的哭了一夜,闹得母亲一宿未眠,如今正在偏殿里小憩,正要转去阿欢那里,却见婉儿自内出来,
轻声道:“太后让公主进去。”
她只简单地束了发,发上簪着一朵莲华银钗,身上穿着宽大的僧衣,手上执一柄麈尾,引我入内之后,便侧身立在门后,殿中除了母亲、我和她之外,再无别人。
母亲亦只着素衫绫裙,披着头发,懒洋洋地坐在妆镜前,自镜中见了我,抬眼道:“听说你送了一车物件进来?什么东西,还值得你亲自送?”
我笑道:“都是不值钱的小东西,儿见着还算新奇有趣,所以献给阿娘,若能博阿娘一笑,便是儿的孝心。”轻轻过去,在母亲身后站立,顺手便替她捏起了肩膀,她略略一怔,便即笑开了怀:“原来不值钱的小东西才送到我这里来,你这孝心献得倒是容易。”
我道:“这天下什么好东西阿娘没见过?我哪怕送座金山银山,在阿娘眼里也不值一提,反倒是这些市井小物,都是我素日精挑细选,一样一样攒下来的,虽不值钱,其中心意却大不一样——阿娘不知世人说么,穷家小户的显示诚心,便是要花钱,为官做宰的显示诚心,却是要花心思,总是要将他所稀有的献出来,才是真诚心。”
母亲笑骂道:“世人几时又有这样说法,你只管编瞎话哄你娘罢!”却侧转身,任我替她揉肩捏背,隔了一会,又道:“你既送进来,便叫他们拿进来看看,免得你抱怨我有了三郎,轻忽了你,送进来的东西,看也不看。”
我笑道:“阿娘又听谁背后说我,什么有了三郎轻忽了我?三郎是我弟弟,阿娘的儿子,有了他,日后多一个人给我撑腰,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这样想?我这些物件里还有他的份呢。”
母亲笑而不语,我背心发凉,忙让人将给母亲的东西拿上来,母亲于那些赏玩的小物不屑一顾,却指着我精心选的黍麦等物,叫我一一拿到她眼前看:“送这些是为何?”
我道:“郑郎在城外督造离宫,路上经过许多农田,他见田中结实颇为硕大,便报予儿知,儿派人买了几株一看,丰硕远胜于去年,特地送进宫来向阿娘报喜。”
母亲斜眼看我:“你住在深宫,见过几片田亩,怎知麦子该长多大?又怎知今年便丰硕远胜于去年?”
我笑道:“阿娘忘了?去岁秋日圣驾自洛返京,路上颇经过许多农田,且从前阿娘向儿等说过这些稼穑之事,儿自然便留心。”指着其中一株道:“这只是自民人田中随意选取的一株,非是极心挑选,便已丰硕至此,还有另外一些,自儿的庄田中取的,比这更要茂盛。儿想儿之庄田已然如此,御苑中的必然更佳。儿启阿娘,请阿娘自御田中取一斛最好的麦穗,分赐京中百姓为种,以示一年更胜一年。”(晋-江独家)
母亲大笑道:“前面说的倒还像个样子,到后面便不对了,你知一斛麦穗有多少?京中又有多少百姓田亩?一斛麦穗,能分得几个百姓?”
我抱着她的肩撒娇道:“一斛也罢,百斛也好,总之阿娘知道儿的意思便是。”又拿起一尺绢布:“阿娘看,今年市中贩卖的绢布,较之去年更细密平顺,前些年要二三百钱一匹,今年却只要一百五十钱,问了商户,说是今年桑蚕丰足,织造的绢帛极多,民家穿衣尚有余裕,售卖亦多,故尔市价较之往年更低,斗米亦不过百钱,市上蒸胡,又大又香,一片不过七八钱。这皆是阿娘理政有方,天下富足之故。”
我看见母亲面上浮出些许自矜之意,知道这马屁拍到了她的痒处——父亲在时,母亲理政尚有掣肘,到今年父亲病重,至李睿、李旦登基,国家大政,才算是完完全全出自母亲,此时夸今年之麦胜于去年,不亚于夸奖母亲更胜于父亲。而这正是母亲一直以来心中觉得、面上却不能透露半点的心思。
母亲想要做皇帝,哪怕以前没有这样的心思,现在也一定有了。为了做皇帝,她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登基寻找理由。她的统治不亚于父亲、不亚于李家的任何一个男人,这便是一个好理由。